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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情景对于同艾来说是爆炸性的,却也干脆明白,不再存有悬念,向喜的“国事、军事”也有了结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让儿子乱叫爹的?

这一幕情景对于向文成来说也不再存有悬念,他已知晓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习惯,二房被称做姨。那两个小男孩,便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

同艾还是感到了惊骇,她惊骇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她惊骇的是向喜会把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两个孩子都会叫爹了,也许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他们头戴小瓜皮帽,身着西式花呢小外套,体面,整洁,气色红润,她的眼光突然瑟缩起来,又一阵恍惚,就觉得餐厅里没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见二太太汤顺容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又说了几天胡话。向喜为她请来一个叫马克的德国大夫,同艾吃了几天马克的药,才逐渐恢复了常态。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们和二丫头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只待吃饭时才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饭,只有向文成碍于父亲的尊严,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进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对待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姨和两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有时他试图不加人称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但他又断定,那换来的一定是二丫头和两个儿子不约而同的白眼。原来一张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余的。父亲向喜也总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赶劲”,虽然每次进餐他都加倍用近视的视力扫视桌面,惟恐有什么闪失。但面对一桌盘子和碗,又常常错误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盘中的一根麻绳当粉条,用筷子夹住送进口中,被两个弟弟看见,他们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制地高声大笑起来。他们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像在说,怎么这个人也是你的儿子?向喜并不纵容两个年幼的儿子,他甚至为此呵斥他们。但是向文成还是感觉到,父亲和他们似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而父亲对他更多的是责任和客气。小时候父亲和他都光着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经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汉口的日子变得很沉闷。他隐隐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属于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边看船只的往来和霓虹灯的闪烁,对《申报》上的烟草广告也减了兴趣。他忽然觉得,他配不上广告上那位女子,那样的女子只配得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麒和文麟。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就在这时走进了向文成的心。马克的儒雅和谈吐常常带给向文成一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如果这时父亲问他将来的打算,他会告诉他,他要做一名医生。

经过德国医生马克的调治,同艾的精神恢复到往常。她脾气出奇的好,还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听戏、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对待二丫头,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亲生。向喜估计风暴已经平息,他受着同艾的感动,他想,和二丫头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达和厚道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同艾给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归来的同艾把向喜请进自己房里说,她想回笨花了,在汉口固然清闲,可笨花还有公婆。向喜在这里有顺容照顾,也就够了。同艾把顺容的名字说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姐妹。

向喜对同艾的表示并不意外,也没有做理应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来都会是虚假的。他只对同艾说,就替我给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给家里盖新房,要盖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饰店给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铸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这枚分量不轻的金戒指不仅是向喜对发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对发妻身份的再一次郑重确认。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们比来时多了许多行李。向喜不但为同艾买了礼品,还不忘把家里人一一打点。行前向喜曾问向文成想要点什么,文成想了想说,我把爹不看的《申报》带走吧。向喜就给向文成准备了一只尺把长的藤编小箱,把手头所有《申报》都收拾进去并说,从今往后,他会替文成把《申报》订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她忽然想起向喜给她讲过的那个被袁世凯派人杀死在火车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杀死在火车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杀宋教仁,也有人杀应桂馨,却没有人杀梁同艾。梁同艾还得回到笨花去。

对面的向文成凑近母亲的脸,躲着人们的眼睛小声说:“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向文成说:“娘,别哭了,你的眼可别再哭坏了。”

同艾终于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坏了眼,那是因为儿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为她对文成的怜惜。她也不愿意同包厢的人看见她掉眼泪。

火车到达石家庄是个早晨,同艾母子要在这里换乘去元氏的慢车。母子二人下了火车走在站台上,旅途的劳顿使二人脸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积着眵目糊。现在天色尚早,车站外面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当地妇女在卖洗脸水,她们各自守着眼前的脸盆、毛巾和一把热水壶,喊着:“洗洗脸吧,洗洗脸吧,洗洗脸长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脸盆前停住,从口袋里掏出几文小钱对向文成说:“我要在这儿洗个脸,你也洗一个。”

同艾执意要洗完脸,精神着回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