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4页)

与黄佑娘一样,几天来,廖红玉也一样在经历着一场心灵的煎熬。她坚信自己的丈夫一定没有死,也坚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其实,黄佑娘也好,廖红玉也好,南洋许许多多和她们一样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母亲和妻子们也好,她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当初日本人打到自己的祖国了,儿子和丈夫们回到祖国抗日救国,她们顾全大局,舍小家保大家,让出了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她们天天在家里等呀盼呀,就指望盼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那时,儿子和丈夫能够平平安安从祖国回来,他们一家人又能够和从前一样,过上团圆和平安的日子。如今,儿子和丈夫一去不回头,你叫她们怎么能够接受?请千万别强求每个人都必须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和思想境界,那是一点也不现实的,那么多和他们一起去祖国服务的机工,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而她们的儿子和丈夫至今仍然没有回来,那就是现实。也许,对于整个南洋,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一场战争死去那些人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家庭来说,牺牲和损失却是巨大的,不可估量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这根顶梁柱倒了,被抽去了,年幼的儿子从此失去了父亲,年迈的父母从此失去了儿子,青春年少的妻子从此失去了丈夫,整个家庭从此都要为这个男人的牺牲背上沉重的心灵枷锁,那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一辈子的,那种痛苦和心里负担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体会得到。

对黄陈两家人来说,好在这件事都还没有得到最后的证实。也就是说,他们至今为止还没有得到关于黄佑国和陈山子牺牲的确切消息。没有得到证实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战争年代,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两家人于是在一种殷殷的期待中过着日子。他们都在期盼着有一天,他们的亲人会在他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为他们的归来大哭大笑着。那么,那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呢?他们谁也说不准,也说不清楚,也都没有说出来。他们只能等待,再等待。那是他们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他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坚守着。寄希望于梦想成真,寄希望于那一天能够真正到来。

但是,那种渺茫的等待终于有一天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撕开口子的不是别人,而是当年黄佑国的汽车连连长郭德海的那个南洋堂弟郭东昌。原来,抗战期间,郭东昌曾经追随贺龙的部队在晋西北南征北战,为消灭日本鬼子,立下汗马功劳。抗战胜利后,他又跟随贺龙的部队参加了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腿部负伤,左下肢被截断。由于无法继续适应部队生活,几经辗转,回到了南洋。那时,已经是一九四八年了。郭东昌在要离开祖国的那个晚上,接受了堂兄郭德海的一个嘱托,郭德海让他回到南洋后,无论如何要找到黄佑国的家人,告诉他们黄佑国为国捐躯的感人事迹。郭东昌于是找到了黄泽如。那天,刚好黄泽如一个人在家里,廖红玉和孩子们都上橡胶园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黄泽如倒很平静,静静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样。当郭东昌走了后,他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泪水夺眶而出,无遮无拦地放声大哭了一场。廖红玉回家后,黄泽如并没有告诉她关于黄佑国的消息,他不想让她受到那种打击。他和她之间,早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在各自的面前,再也不提黄佑国的事。他们力求做到平静地生活着,就好像是黄佑国眼下还在中国,只是暂时因为脱不开身没能够回到南洋一样。其实,他们彼此之间都知道他们是在相互隐瞒,相互欺骗,但是,不管是隐瞒还是欺骗,他们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去做,生怕把那层纸捅破了,或因自己的一时感情流露而使对方受到感情伤害。

不过,黄泽如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亡妻,高兰香。

高兰香的坟墓仍然还在垦场里的那座小山坡上。每年,除了清明节黄泽如会带儿孙们去扫墓外,只要手头没什么事,只要心里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黄泽如就会一个人悄悄到高兰香的坟前坐一坐,陪她说说话。抗战爆发前,他决定把那些死去了的垦民的骨殖运往祖国时,曾经有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把高兰香的遗骨也先运回去,埋在祖家的坟地上,等将来他老了,死了,也让孩子们把他的遗骨再送回去,与妻子葬在一起。但是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日本鬼子入侵中国,几年的抗战紧接着又是几年的内战,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现在他已经老了,已经满头白发了,他知道,他的那个愿望已经很难实现了。他实在无颜面对那些死去了的乡亲们。

春日的阳光把坟地照出了一点暖意。经过一个冬天的生命凋落,草木已经开始返青,萧瑟的坟地开始孕育出莹莹的绿色。站在坟地前,黄泽如心里有无尽的感慨,他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些垦民包括他的妻子高兰香埋在这里已经有几十年了,他自己也由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记得小时候,祖母对他说,人生就像翻一本书,不用翻几下,一本书就翻到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人生才刚刚开始,死亡离他太遥远了,一点也没能理解祖母话里的深层含意。现在再回过头去想祖母的那些话,就觉得人生真的就像祖母说的那样,短暂得就像是在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辈子也就完了,人生也就结束了。

现在,面对长眠在地下的高兰香,黄泽如想不出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他们的儿子黄佑国的事他是一定要说的,他就是专门为了黄泽国的事来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儿子。他告诉高兰香说,他对不起她,是他没能够保护好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已经在抗日战场上牺牲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请高兰香能够原谅他,宽恕他。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白死,他们的儿子不但长了中国人的志气,还为做父母的争了光,为黄氏家门争了光,就像当年他的兄长黄泽国,随邓世昌驾舰冲向敌舰,以求共亡,谱写一曲甲午海战浩然正气歌一样。黄家多忠烈,按儿子的爷爷黄敬芳的说法,他们的儿子又为黄氏门庭攒了一块金字招牌。那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如果儿子的爷爷现在还活着,该会有多么的高兴!而且,和当年黄佑国的伯父黄泽国完全不同的是,他们的儿子参加的抗日战争已经把日本人打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黄泽国的北洋水师当年却没有把日本人从中国赶跑,反而是因中日甲午战争中国战败,清朝政府忙着和日本人签下不平等的《马关条约》,干尽了丧权辱国的事。如此说,他们儿子的牺牲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