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那男孩才五六岁年纪,看似随口在唱,声音又很稚嫩,别人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小孩的身边,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听他们的口音,黄泽如想应该是兴化府一带的人,果然,一打听,便知道是兴化莆田人,那是与福清相邻的一个地方,古时福清也同属兴化府,但自唐圣历二年起福清便归属福州府。尽管如此,因为两地接壤,百姓之间多通婚,多讲与兴化同一种方言,实际上等于是同乡了。那年轻夫妇,男的叫陈可镜,女的叫李清华,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只差一个字。小男孩叫山子,他们一家人是要到南洋投奔陈可镜的一个二叔的。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是个剃头匠,十多年前去了南洋,陈忠祖当初去南洋不是想去剃头的,他是跟着民间一个姓张的打金匠,想去南洋找金矿的。据说那个姓张的打金匠曾经在北方的一个金矿里当过几年采金的矿工,很有两下子,懂得如何找金脉,就动员二叔一起去了南洋。据说后来金矿没找到,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便在南洋经营一个小饭庄,做起了闽菜。陈忠祖一直独身,现在老了,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便捎回一封信给陈可镜,让他带妻儿到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陈可镜正因朝廷腐败,愁着生活越来越无望,一听说二叔要人,赶紧把两间老宅和一分薄地卖了,买了船票,带着所有家财携家带口地直奔南洋去了。其实,陈可镜还有一样东西放在心里没有告诉黄泽如和高兰香,那件事就是他的二叔在信里告诉他们,二叔和那个姓张的,已经在南洋一座叫巫鲁山的山上找到了一条金脉,二叔让陈可镜赶紧过去跟他一起开发金矿。那种说法有点像在童话里才发生的事,陈可镜自然无法相信,但认真想了想,他还是信了。地球如此之大,地下什么宝藏都有,而大多数的宝藏不都是在偶然中被人发现的吗?南洋地产丰富,二叔本来就是跟那个姓张的金匠去南洋找金矿的,为金矿而去,又苦苦找寻了十多年,终修成正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吉顺号"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火性的老人一样,慢吞吞地向南太平洋的方向漂去。轮船越往大海开,风浪也就越大,靠在码头上看着还挺大的一条轮船,到了一望无际的海上,简直成了一片随风起舞的树叶,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给吞噬掉。船上许多人都是平生第一次坐船远行,这时许多人都开始晕船了,哇啦哇啦大口吐起来,有的连血都吐了出来。船才离开厦门两三天,风便越刮越猛,到后来船就已经无法再行驶了,船主只好把船停靠在一个小岛边上抛锚避风。但停下来依然不能解决问题,风依然刮,船就像是一只秋千,在宽阔的海面上飘来荡去。抛锚几天后,便开始有人生病甚至死人了。船主也不多讲,让人抬着死尸就往海里扔,一时弄得整条船的人都惊恐和悲伤起来,再也没有刚上船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但是接连死了几个人后,大家也就麻木了。怕只怕自己也落了个和他们一样的命运。

小男孩山子已经发热两天了,不吃不喝的。才短短几天时间,眼窝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本来乌亮的双眼,已经没有了一点光泽,变得暗淡无神。那首一直不离口的歌谣,他也已经无力再唱了,人一整天都在迷迷糊糊睡着。陈可镜夫妇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从儿子刚开始生病那会儿,李清华就抓了一把从家里带来的香灰,又化了一张符一起泡水给山子喝,可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所谓香灰,实际上是香客在寺庙焚香时留在香炉里的那层灰土,那是他们家乡的一种风俗,说是人出门生病时,喝了泡有香灰和化了符的水后病就好了。但香灰最终也没能救得了山子的命。山子在要断气的那一刻,引来了李清华撕心裂肺的哭嚎,几乎所有船舱里的人都被她的哭声震撼了。李清华抱着山子边哭边骂陈可镜说,我们为什么要去南洋?我们要是不去南洋,山子不是好好的吗?山子你死得好冤啊!娘对不起你啊!

陈可镜也在哭着,叫着:山子!山子!……

不一会儿,船主叫两个水手下来收尸。那两个水手要去抱李清华手里的孩子时,李清华却死活不肯,她紧紧地护住怀里的山子就是不松手。两个水手哪里依她,一把夺过了山子,抬着就要往舱外走。李清华急了,"扑通"一声扑到了水手面前,跪着求他们放过山子。她说,你们不能把我的孩子丢到海里去!他还是个孩子,求求你们让他跟我们一起到南洋去,我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了!转头对男人陈可镜说,快跪呀!咱们求船主了!……

陈可镜知道人家不可能听他们的,但仍然还是和自己的女人一起跪在了他们的面前,哭天抹泪要求他们不要把山子丢到海里去。其实,那两个水手从内心来说虽然也非常同情,但毕竟,风还在没完没了地刮着,谁又知道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南洋呢?他们不可能让一个死了的人继续留在船上。他们说,不是我们想把他扔到海里去,可不扔到海里又怎么办?等到了南洋,他早就腐烂发臭了。

他们说着,不由分说抬起山子就走。陈可镜李清华一边哭一边在后面追着,到了甲板上没等他们最后看上孩子一眼,那两人用力一抛,山子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后,像一片树叶似的掉落在海面上,转眼间,一个浪头就把山子给吞没了。李清华捶胸顿足起来:山子!我可怜的山子!……

风终于小了一点,"吉顺号"又一路向南开去。船主非常清楚,船要是再不开走,船上的水呀粮呀什么的,就全没了,全船的人都得给饿死。这时,晕船和生病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多,死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高兰香起初还能撑得住,还劝陈可镜两口子想开点,她说,清华姐,你千万想开点,都说一个人的寿命是由老天爷定好了的,如今老天爷要让山子走,要让山子去脱胎转世,说明山子这辈子的光阴已经尽了,就是想留也留不住。你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你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子。话虽然那样说,但她仍然从心里替他们感到难过,悲伤。可是到了后来,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扛不住了,头晕得不成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整条船都翻了个儿,她一个劲地往外吐东西,吐到最后,连黄水都吐了。黄泽如虽然也晕船,但多少比高兰香好一点,在一边细心照应着她。高兰香只恨不得船能够马上靠岸,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时不时便有气无力地对黄泽如说,泽如哥,我们快要到了吧?怎么还没到呢?我怕是熬不到南洋了。我真担心我会像他们一样死去。黄泽如忙说,别乱说,你要挺住,挺挺就到南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