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148.噩梦混淆

沙漠一片昏黄。

天地似归洪荒。

血色的云霞和那苍白的飘动中,裹挟着诗人岛近乎哀求的责问——

“丹,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水,像似被沙吸干了。诗人岛的声音沙哑——

“青的不辞而别,已经在我心上扎了一刀了。丹,你也要我死吗?”

魂,像似被风吹散了。诗人岛的愤怒也是有气无力——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不哇,那是爱者的宿命。但是,但是你们可以伤我,可以让我死,却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丹青岛’哇!那是我从小的理想,是生命从一开始就有的梦呵!怎么,你们都给忘了?我们的憧憬,我们的誓言,我们的梦,这么快就能忘吗?在我眼里你们美若天仙,你们威若神明,你们一向就是真理呀!可我不是。只有我不是。我从小就是个丑陋的孩子,丑陋的孩子一生都在梦见你们,一生只求和你们在一起,一生就只有这一件事是他的荣耀。什么“诗人”吧,那不过是平庸的白昼加给我的一个无聊的头衔。所有的诗都不能接近我的梦,都不如那些梦更珍贵,都不如我梦中的你们更美好,不如跟你们在一起更能让我快乐,让我高贵。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青,我可以去死,为了‘丹青岛’的完美我可以去死,但是我求你了丹!你别走,你不仅不要走你还要把青也找回来。然后嘛,我怎样都行。然后让我的一片痴心随风吹散,顺水漂流,随便到哪儿去都好。只要丹你别走,还在这岛上,和青在一起,有丹有青有这个小小的海岛以及这世界就仍然还是个美丽的地方。让我走,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小小的海岛留下来陪伴你们。那样,即便我形消魄散,即便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的梦也就不会死去,我的灵魂不管漂泊何处我都会因为‘丹青岛’的存在而感到欣慰。像以往一样快乐。你知道吗,看着你们俩在一起,没有猜疑也没有忌妒,没有中伤所以连一点点防范都没有,我是多么快慰,多么感谢命运的赐福哇!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就因为那是美丽的女子应该在的地方,是高贵的心灵应该在的地方,是我的丹和青应该在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并不是指这个有着确定的经纬度的小岛,而是指自打我来到人间就有的那个梦——一个不仅仅是梦的梦愿,而非那块平庸的大陆上的欲望,那种等级兮兮的现实中可以实现的玩意儿。我是说你们生来就应该在的地方绝不是那块僵死的大陆,那种无聊的白昼!丹你千万不要回到那种地方去。丹你不要走,你和青就在这小岛上吧这是你们应该在的地方!让我的心愿围绕你们,保护你们,让我飘散的灵魂去为你们探路。丹,去把青也找回来吧,农耕为生,诗画为乐,我们曾经不是这样说的吗?如果最终我不能在天上同你们汇合,那就让我在这海浪里永远地守候吧,守护这小岛,等待你们再度驭风而降,顺水漂来……也让那块平庸的大陆永远有个可以眺望的方向,为那些平庸的现实保存住一个永远的梦吧……”

“但我要过正常的生活!”那一缕苍白的飘动中,忽然飘动起娥的回答。

“只是为了问问要上学吗?”丁一问道。

“不,不单是为了问问,也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是正常,娥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常吗?”

没有回答。只有飘动。

“娥你这是堕落,这是堕落呀娥!难道真像诗人岛说的那样,我们的誓言就那么容易忘记吗?”

“不,我看倒是你忘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是什么吗?”

“是爱!”

“但,是自由的爱!”

只有沙,嘶嘶地吸干着水;只有风,嘘嘘地耗散着魂。丁一颓然坐倒在漫漫无边的黄沙上。

兄弟,那丁问我,难道我跟娥跟萨,我们不是自由的吗?/哥们儿,我说,难道娥不能自由地又爱上了商周吗?难道萨不可以自由地离开你的戏剧,去陪伴她一向倾心的秦汉吗?/唔,你可真会说,你可真会说呀我的老兄!可照这样咱就什么也别谈了,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只要前面加上个“自由”岂不就都是正当了?/我只知道这是事实,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实。/不,我可不想要这样的真实!

“那你就得要你不想要的——权力!”血色的云霞中忽又响起了依的声音。

“权力?”

“对,就是你声称要放逐的那种权力。”

“为什么?”

“你会看到的。或者其实,你已经看到了。”

血色的云霞急剧变幻形状,涌动着,聚集着,撕扯着,浮升与沉落……丝丝块块,浸染着遍地黄沙,浸染着漫天荒风,和那一缕苍白的飘动——刹那间令其显形为一条血染的衣裙……血色点点如花,血流纵横如树,缓缓洇淌有如哀歌,向着丁一的脚下蔓延……于是,便听见了画家青的哭泣,便听见了画家丹的喘息,以及听见了“丹青岛”上那一记沉重的斧声……斧声在黄沙飞卷之中传播,在四野空茫之中漫散,在天地洪荒中间撞起心动般“嗵嗵”的回响……沙砾与荒风,丝丝与块块的云霞,随之化作万千蝴蝶,巨大如斗或细小如沙,粗犷如凿或精巧如绣,随那漫天哀歌盲目飞舞……我与丁一也似化蝶而飞,在那五彩缤纷却又是荒茫如漠的群流中不知所往……

149.诗人遗句

媒体的报道非常简单:诗人岛用斧头砍死了画家丹,而后投海自尽。画家青则不知去向。有些小报还刊出了诗人岛最后的遗作,其中有这样一句:

一切话语都被白昼之王所废

惟夜的眼睛,可以区分美丽

150.娥的信

那期刊登了“丹青岛悲剧”的报纸下压着一封信,一看即知是娥的亲笔:

“我走了,暂不知落脚何方。问问跟商周去了;她对那些遥远的地方,就像对童话一样痴迷。我会永远记得我们的戏剧,人应该永远记得心中的梦想——“记得”二字,说出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你要保重,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对这个人间保持信心。顺便再说一句:秦汉是不会娶萨的,他连来生来世都已经许给了鸥。”

没有台头,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是指这最后一句?/是呀是呀我倒忘了,那丁冷笑道:她要的是正……正常的结尾!/娥是一片好意。/好意?其兄把秦汉许给了鸥,其妹就可以把丁一交给萨去照看,是吗?/说什么哪,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你这都是?

那丁摇头不语,似笑非笑。

我见他神情忽显怪异,目光渐趋散乱。我觉这厮周身滞胀,虽血流奔突,穴脉震跳,却是手脚冰凉,似有一股至寒之气自五体之端“嘶嘶”渗入,及至汇于胸腹又凝成一团灼烫,左冲右突,无路疏引。

喂,丁一!那丁惟频频若笑,泪落潸潸,兼以号啕乱走,顿足捶胸……那模样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不能与“小姐姐”共浴时的悲愤,或见“白雪公主”香消玉殒时的哀绝,但情势之紧急、危重却属空前。我正暗自叫一声“不好”,那厮已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