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啊,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不顾羞耻或已然放弃了羞耻的夜晚,那个放浪或是放浪终于得到了赞美的夜晚啊!月在中天,风在近旁,人宁愿在那样的夜里成为“流氓”与“荡妇”!

然后娥停止了舞步。也许是累了,她扑通一下躺倒在地板上,满脸是泪,快乐地哭泣着。

丁一携我退到屋中离她最远的角落,痴痴地望着她。

再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琴声响了。

琴声响了,月光伴那温柔的旋律照耀着娥的肩颈,幽暗伴那弥漫的欲望拥揽起娥的腰身,夜风更似游弋千年的梦境,聚拢于娥的指尖或心中……

琴声由温柔而至深长,想必娥是知道,自伊甸一别,丁一的目光曾历多少眺望……琴声由深长变为谐谑,想必娥是知道,春光一度缭乱,那敏感的丁一之花曾历多少荒唐……琴声渐渐庄重,想必夏娃她已然确信:亚当已由伊甸走来丁一,我为她看守多年的庆典就在此刻……琴声进而奔涌,进而流畅,是呀上帝他必已经允诺:人间那一种非凡的话语你们如今要为她(他)说,伊甸那次临别的盟约到了履行的时刻……

但琴声忽又犹豫。

怎么了夏娃?怎么了娥?啊,我当然还记得那些远山、近树,记得那远山背后的飞霞……我当然还记得那人山人海中的奔走,与寻觅……我当然还记得那些纷纭的幻梦,醒来却是无边无际的别人,无边无际的白昼……

琴声于是渐趋空净,又回到了那曲《童年情景》。——回到了丁一被授予那条四寸宽的红布之时:夏娃,你一向就在那个骄傲的娥中吗?——回到了那个瘦小而可怕的孩子的近前:娥,当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回家的时候,你是否就在近旁?——回到了桂花飘香的那个夏夜:夏娃,你也曾在那个端庄但是忧郁的泠泠之中吗?你是否也会像她那样谨慎地裹紧衣裙,看我们永远都是别人,并在流萤与繁星的群舞之中说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回到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夏日,那丁与一个小姐姐尽情玩耍之后的难舍难分的傍晚:娥呀,要是我第二天去那棵大树下等你,你会不会像她一样再也不来?

琴声戛然而止。

“不,不会的!”——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跳开琴前。

“不会的,不会的呀丁一!”——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扑向丁一。

“我怎么会再也不来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就在这儿!”——娥急切地向我们走来时,丁一记得她就是这样喊着的。“看我呀,我要你看我,我要你永远这样看我!用你饱满的热情,用你贪婪的欲望,看遍我的身体,看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这样喃喃地说着,穿过月光,穿过幽暗,穿过往日与别人,走近我,直至把她炽热的隐秘贴近丁一炽热的唇舌……

于是我再度飞出丁一。就像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夜空中飞得悠然,畅朗,飞得自由自在,却即不空茫也无惊惶……因为就在下面,在这暂时沉寂但终要喧嚣的人间有着娥的牵挂!因为就在下面,在这苍茫如山海般的别人之中,夏娃她已经到来……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就在近旁,娥以其美妙的呻吟使夏娃同我一齐飞翔,一同看望人间,看望大地,看望丁一和娥,看他俩就像我们投在大地上的美丽的影子……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夏娃和我,正互相问着:下面那两个风流男女,他们是谁?因为我和夏娃互相回答:那是一对有了福的人呀!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飞呀飞呀,飞向天地的尽头,飞向天地之没有尽头的深处……

但就在这酣畅淋漓的飞翔与看望之中,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依呢?依在哪儿?依,她怎样了?以及,她正走在怎样的心情中?

立约

这一个念头使我急剧降落。降落,降落,降落……复归丁一。

赤裸的丁一与赤裸的娥坐在阳台上,偎依在星空下。

“依在哪儿?”

噢,原来是娥在这样问。

“不,”娥说:“是刚才你这样问的。”

“是吗?”那丁佯作不知。

“是呀,依,她这会儿在哪儿呢?”娥由衷地望着夜的苍茫。

“娥,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依……”

“依是个多么好的人哪!”

“啥意思?”

“跟你一样的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我只是想,人可不可能做到互相完全地坦诚,信任?”

娥与丁一的目光在寂静中相遇,而我与夏娃一同仰望月远风高。

娥转了话题:“你看这儿像不像一个,嗯……舞台呢?”

“你是说这阳台?”

“不,我是说这月光,这幽暗。我是说:夜。”

“夜?舞台?”

“舞台并不是固定的一种空间,但戏剧必须是一种独具的时刻。仅仅是现实,或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地方,是假舞台。而真正的戏剧应该是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现实之外的种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中的可能。就因为现实中有那么多的不可能,所以人才有梦想,有幻想,你说是吗?也所以才有了戏剧。也就是因为梦想和幻想是那样地不现实,人们才想看看在另一种时间里它能不能实现。这么说吧:戏剧,就是这样一种时间,它能够偿还你被白昼所劫掠去的心愿。戏剧,说到底是这样一种心愿: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让不现实可以实现。”

“比如说呢?”

“比如说一个真正的演员在一出爱情戏里,绝不仅仅是要表现别人的爱情,而是在实现自己的某种爱情梦想。比如说从古至今有多少美好的爱情故事呀,可人们总认为那不过是传说,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因而一点儿都不现实。那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一旦到了戏剧里,无论演员还是观众,就都相信那是真的,并且为之流泪?梦想呀!梦想没有不期待着实现的,而戏剧给了人这样的机会。实现,而不是现实!要现实你上大街上看去不得了,何必花钱费力跑到剧场来?我问过一个演员,你为啥喜欢演戏?他说这就像旅游,比如你要是一辈子只能是丁一你就一辈子只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可你要是能真正地进入到一出出的戏剧里去,你就能品味各种各样的爱的可能。”

“哈,这小子八成‘花匠’。”

娥笑了:“差不多。不过他说得也对,爱情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惜现实中你只能有一次,有几次,再多你就要惹麻烦了。”

“你就要听见‘流氓之歌’了。”

“言外之意,”娥说:“他是说,在戏剧中却可以多多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情感。他说人这一辈子要是总能在爱情里那有多好?所以他不爱演那些阴谋戏、打斗戏,那些耍贫卖笑的东西,他说那些玩意儿能把人演坏,演得人心里不是仇恨就是孤独,一辈子贫嘴呱舌,鬼鬼祟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