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页)

更何况这年轻的丁一,思蕴尚未深厚,就比如残春将尽盛夏姗姗,那时节花稀叶瘦,绿弱红疏,想象力尤其羽翼未丰。对于性爱,那丁自恃无师自通,一俟亲临我看他也不过纸上谈兵,一点不比他讥笑过的那些导演高明;录像中那些俗套不过被他操持得稍显立体,却仍“不过是皮肤包裹的一块空间,丝毫也不能扩展”。先时,靠其“花拳绣腿”尚可以逞一时之勇,但慢慢地腻从心来,一向的刚猛随之递减,渐呈强弩之末。

妈的,咋回事?

废话,事情总能是你这么干的吗?

怎么干?

那儿有镜子,自己瞧瞧吧!

镜子里惟两具纠纠缠缠的赤裸人形,起伏进退,前仰后合,怎么倒有点古怪有点滑稽了呢?像俯卧撑,像仰卧起坐,甚至让人想起排练中的一项杂技……

丁一之某年某月某日,这感觉悄悄袭来,随即挥之不去。

我不想理他。尤其是想到夏娃这会不知走到了哪儿,我就更不想搭理他。

但我还是劝劝他吧。

喂喂,我好像听人说过,陌生即性感。哪有你这样的呢,熟练得就像一部打孔机,到哪儿都是这一套?那话(儿)呀!那话,你不记得了?

我KAO,你丫甭捣乱!好好,那瞧你的。一部打孔机,一套普通话,我心说你当这是给谁打工吗?

那丁不屈不挠。但一次次凹凸吻合惟丁一之花短暂地昂扬,惟荒野里一阵阵兽也似的吟鸣,丝毫没有盼念中那节日消息。

盛夏方临,该丁疲态毕显,已是江郎才尽。

我冷冷地看他,意思是:再能怎样?

他气喘吁吁地看我:是呀,再能怎样?

我目含讥诮,四处瞧瞧,意思是:还有什么?

他面有疑色,左右望望:是呀,还有什么?

然而,四壁之间惟那座古旧时钟的“嘀嗒”震响,床榻之上,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寂静无声。

事实再次印证了“裸体之衣”,印证了“肉体是一条界线,你我是两座牢笼”。

事实再次告诉我:任何极端的话语,一旦滥用,也便混同于闲话。

事实再次让我警醒:我与丁一毕竟志趣不同!他沉迷于美形美器,我犹自盼念夏娃的魂踪。

我的厌倦,甚至是厌恶,致使丁一更加孤军无助。那厮左突右冲惟落个苟延残喘,搜肠刮肚也还是无计可施,渐渐地就连那一个“脱”字也没有了颤抖,没有了惊讶,丧失了敏觉。脱,一旦毫不犹豫,顺理成章——世界不过如此,今日一如昨日,禁地上轻车熟路,怎么连那呼喊都越来越像入夜的更鼓,或不过是开演的铃声?脱,一旦操作纯熟,直奔主题——亲吻就像借口,就像热身,抑或是大菜之前的冷盘,怎连那顶峰处的挥洒也仅止于局部的挣扎了?脱,脱,脱……或也波及丁一之处处,但却似已与我无关。我惟无聊地蹲在他的某个角落,随其上下颠簸,有如凭窗听雨,或似隔岸观火。颠簸得厉害了,间或我也会想起往日的飞魂出壳,渴望重历那回肠荡气的遨游……然而然而,往日那只雄健的大鸟啊已然飞得疲惫,飞得单调、机械,飞得麻木不仁……那空暝与浩渺,飘缭与动荡啊,你越是盼着她来吧,快来吧,她却越是云收雨敛,杳无声息……

丁一还以为这是偶尔的,暂时的,甚至可能是我闹的。

你老在一边儿说说说,说什么说!

好好好,我不说,你来。

他还来个屁!那丁赌气坐起来,气哼哼地挖苦我,大意是:就他妈你正人君子?就他妈你懂得爱情?夏娃、夏娃地叨叨个没完!漂亮话跟别人说去吧,我还不知道你?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告诉你,我可不是那号伪君子。什么你呀我呀、灵啊肉啊的,甭跟我来这套,这套假道学早臭街了,留长辫子的那帮老丫的都懂!我就烦你们这种虚伪,我要的是真实,真实真实真实!怎么了?我他妈这会儿不过有点累,瞧你丫得意的……

好好好,那瞧你的,我心说:瞧你小丫的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别处

毕竟,那丁年轻,喘口气继续眺望别处。

“陌生即性感”,这话他倒是由衷地赞成。于是,我随那丁继续有过一番经芳洲、历沃土的行程……不好说是寻花问柳吧,却也常常是夜不归宿;不敢说是风情阅尽吧,却也称得上是佳侣常新。

但又怎样呢——别处,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其辛苦劳顿,很像是一支转战南北的勘探队。其徒劳无功,又有点像不久前一种叫做“阿波罗某号”的行动——月亮上怎样?可算是别处之别处的别处了吧?可飞去一看,四周依旧,还是无边无垠!唉唉,别处不过别处的此地,此地不过别处之别处,虽佳侣常新,却仍不过一遍遍重复着传统或熟练的动作——“好呀,脱。”或者:“行啊,来吧。”以及:“喂喂,好了吗?”甚至于:“快点儿快点儿!废话你说干吗?”……普通话,你懂我懂一拍即合。快活一阵子,而后赤身裸体地想想,还是一次次俯卧撑。

那丁不服气,对我冷言冷语:拉倒吧,那不过是你的看法,你的情绪!

好好好,还是那句话:瞧你的!

可能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吧,那丁鼓足干劲,那丁自我激励,那丁形同热爱劳动,貌似乐此不疲,继续沉迷于琳琅美器,沉迷于天赐之花,沉迷于那凹凸之合与昂扬浪动……现在我想,若非我的犹豫,丁一之花不知将开遍(或凋零于)多少尘疆欲土。

不错不错,厌倦的确是我的情绪。譬如梦,是我的领地。便在丁一放浪无度的日子里,我也还是梦见夏娃。当丁一徜徉于每一块荒莽或成熟的土地时,我都在想象夏娃,想象她的旅途,她的期待,她的焦灼,她的走来……总之自伊甸一别,我无时不在牵念夏娃,牵念她至今仍在漂泊的心愿。

却不料,这牵念竟差点毁了丁一。

我说过,丁一的欲望会干扰我的梦境,那么自然,我的梦境反过来也会影响到他的情绪。某日何日?晴天朗照,水阔云长,那丁一忽儿怏怏不乐……

我记得那一段夏日风调雨顺,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可就在那一天,正当丁一行风走雨一如既往、昂扬浪动不遗余力之时,忽从其深处冒出句话来:“她是谁?”随即这丁便缓慢下来,继而萎败下去,目光散开于面前或身下那具美艳人形,仿佛查考,仿佛探问,仿佛深陷迷津……而那具美艳人形亦随之僵冷了似的,白晃晃一团空旷。

空旷中荡起一声缥缈的回响——那女子惊惶反问:“怎么了,你?”

此乃千逢万遇中至今尚能记起的一个,或那狂风浪雨之硕果仅存。

因为我的梦境、我的干扰吗?

但可能,原因更要深远得多呢。

总之,那一刻,丁一忽觉自己好像置身局外!好像与我一同飘然入虚,悬浮于两具纠缠的人形之上,并随我一同观望——于是他不由得问道:“喂,你是谁?”

不由得问道:“我,在哪儿?”

不由得想:这一切,何缘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