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而这正是人间堕落之肇始呀,丁一你可听清?

然而那丁已调头他顾,早听得不耐烦了。

说嘛他倒也还是说着夏娃,似念念不忘,但其实,那盟约的要点已趋淡薄。他一心所迷恋的,惟美女如云,惟夏娃之可能的居身——窈窕倩影,皓齿娥眉,情眸脉脉……总之那些琳琅美器无不流光溢彩楚楚动人,此丁风华正茂,又已体健身全,怎禁得凭般诱惑?

春风日益强劲,素闻这力量不可阻挡,难以约束,甚至于怠慢不得。我惟盟约独守,暗自祈祷夏娃快快到来,而它必纵情恣肆,朝向所有的封冻之地扩展,朝向一切陌生之域开辟。那非非丁一之想,那浪浪生命之风,必将吹遍荒原草莽的每一处角落,苏醒一切生命或形器,飞扬狂舞,对酒秉烛,从而忽视了牵念久远的梦愿,埋没掉尚未强健的心魂。

于是乎春光浩荡,这情种频频进取。

于是乎花前月下,这蛮人屡屡出击。

于是乎终得一日此丁欲念成真:于喧嚣世界之一角落,于寂寞光阴之一瞬间,“脱”这个字,千回万转终于传来我的丁一之旅。“脱”这声音,即将向丁一解开“她们”的秘密。以及“脱”这行动,就要把那迷离千年、猜想终日的幻影凝铸成实际!

我一时无措,惟扽扽那丁的衣角:喂喂哥们儿,咱口是心非吗?

他故作镇静:咳,这……这有什么?

可还记得伊甸之约?

他嗫嗫嚅嚅:当……当然……

可还记得那三点警告?

他支支吾吾:可……可是……

那么我问你:她们可是夏娃?夏娃此刻在哪儿?

我闻那丁心如跑马。

我觉那丁体热如焚。

我见他目中有火,便知某事已在所难辞。

他哀望着我。

我逼视着他。

不料那丁情急生智,居然寻得一条攻守兼备的托词:那……那你说,不然的话咱怎能知道谁……谁是夏娃?

啊,我早料到这一招了!不过,这可真是一道旷古难题:遮蔽之中,就怕“纵使相逢应不识”。敞开之下,又可能“过尽千帆皆不是”。不是倒也罢了,可谁又能知道“何处是归程”呢?倘就这么“长亭连短亭”“襄阳向洛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敞开,一而再、再而三地脱,脱,脱……那独具的语言岂不滥用?滥用而至平庸,平庸终至失效,就怕“千年等一回”的团圆难免要沦为策划与操作了,或不过是些琳琅美器的排布,艳身浪体的调遣。

那丁见我为难,转而一脸的商榷:哥们儿,也许咱不妨一试?

那丁见我动摇,转而一脸的鼓励:兄弟,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啊!

那丁见我沮丧,转而一脸的讥嘲:何必何必,何必呀你,傻死咱能算烈士?

“脱”字于是传来,轻轻地,带着颤抖,就好像这世界终于要展露其真,一个悠久的秘密即将真相大白……“脱”字于是传来,抑或无声,却似震响,心动如鼓,盼望兼着恐惧……“脱”字于是传来,似寂静在暴发,无声在呐喊,温柔的强制,粗暴的依从,以至于晕眩,有尖啸之音掠过脑际,有暴涨的潮水溢满荒原……又似在空无所依之间飘荡,若虚若幻,似梦似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了……于是乎那丁兀自窃问:真的吗,这一切?那一向的遮蔽真会袒露?那一向的不可思议,真的就要变成现实……

啊,是的是的——衣如水波般坠落,轻柔并着沉重,沿一面坚实又似虚拟的人形坠落,沿一片光洁或者雪白,坠落,坠落,坠落下去……光芒辉耀,幽暗微明,神魂出壳,于是我看见:赤裸的丁一与一个赤裸的女子,同处四壁之间……

赤裸地面对,一时竟似不知所措。

竟仿佛忘记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仅仅是为了这样?

是不是一切都太,都太简单了?

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什么毛病?

唔,也许是一切都太过迅速,太过匆忙,远非期盼中的那般隆重?

我原想这敞开应当漫长。我原想,这个“脱”字应当回旋,繁复,应当犹豫,像那无花果叶飘来时一样地惊惧,迟疑,踌躇,缓慢……那样才对。那样的话也许我就能听出其中有没有夏娃了。

然而丁一之花已然昂扬,迫得我也不可抗拒地去看那女子——看其美妙的隆起与陷落,看那流畅的身形,滚动的肌肤,洁白与微褐色所描画的衣痕……纤细和丰满,平坦至弯曲,弯曲所隐没的地方如暗谷幽隙,牵魂摄魄……寂静的脚趾和发梢,寂静的脐边褶皱,寂静所围绕的那一片成熟,那一片呼喊与埋藏,以及那一片禁地上蓬勃动荡的毛丛……我正自心醉神驰,我正自赏心悦目,却听得忽然间似风暴起于毫末,似巨浪席卷荒原,咆哮、冲涌,以至猝不及防——哈,我没说错,那人形身器原就是一头野兽!那丁立刻置我于不顾,惟倾身应和着禁地上的呼号……似水到渠成不可违逆,似由来已久不容分说——是呀我没说错,那头野牛毕竟年轻,不仅复活,不仅康健,且已是锐不可当!霎时间我便感受了生命的蛮横与狂浪,感受了丁一之花的敏觉与犀利,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我只好听凭他,陪伴他,虽然我仍念念不忘遥远的夏娃,但就像对待自家的牲口你得放牧它,满足它,说实在的我也喜欢它……只觉得空间凝成一点,时间压缩为零,风起云涌浪潮浪落……但猛不丁“忽悠”一下,我又好像飞出了丁一,那丁似只留一具空壳而我飞散得比比皆是,飞散得无依无着,飞散得天深地远却又似空空落落,飞散得欣喜欲狂却又似恍恍惶惶,飞飞飞,茫茫而不知将飞去何处……回头看时,只见那丁似惊恐万状,昏昏欲绝;侧耳听时他好像疾喘吁吁地喊着什么,到处都是回响,到处都有应和……哦,他是在喊我回去吗?是的是的,他好像在喊我回来。就当我这么稍一犹豫,稍一愣神,那空茫浩渺便有了边缘,有了形状,有了人间的气息……好一似云收雨敛我慢慢降落,好一似风息树静我复归丁一。

那头狂暴的野兽已是瘫瘫软软。

四周死寂,惟两具虚白的人形并陈床榻。

还有什么?风,一如既往,掀动市井喧嚣。太阳,恒久运行,分开昼夜。时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从不停歇。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好像还应该有些什么的呀!但是,什么呢?

莫非,只剩了告别?

说声再见?

然后藏进别人?衣冠楚楚,相逢一笑,欠债还钱?

我轻声问他:此刻,丁兄作何感想?

那丁不语,似风情未尽。

我轻声问他:“裸体之衣”怎样了?还有夏娃,她在哪儿?

那丁不闻,或犹自温存。

嗨,我喊他,问你哪!

那丁惊醒:哦哦,你说什么?

夏娃!那女子可是夏娃?

月白天高,河汉迢迢。

那丁坐起,再看身旁女子,如隔万里之遥。

好吧好吧,他强驱睡意道,我爱,我爱她就是。

喂,这可不是单由你说了算的事!我冲他喊:还有我呢,告诉你,我可不爱!那丁呆坐,眼中星迷月乱,脸上一缕缕走过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