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22页)

“还行,好像挺有学问。”

“你仔细考虑考虑吧。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行不?”

“好吧。”

一个星期以后,吴曼娜告诉他,她并不介意孟梁拖着三个儿女,反正她也喜欢孩子。她想见见对方本人。孔林很愿意帮忙,但是警告她不要抱希望太高,免得见了面失望。

他没有耽搁,立即给孟梁写信,把吴曼娜大大夸奖了一番,说这位女同志待人诚恳,心肠好,从来没有结过婚,家庭关系也非常单纯。还有,她作风正派,工作努力,生活朴素。总之,她是百里挑一。

两个星期后孟梁写来了回信。信上说,鹤岗的学校六月份放假,他要到木基市来参加一个木刻培训班,到时候会很高兴同吴曼娜同志见面。他热情地感谢孔林这个介绍人,说他太激动了,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尽他的感激之情。

孔林计划六月份让他俩见个面。

孟梁如约来到了木基市。医院传达室给孔林打了电话,告诉他有个表弟到了大门口。孔林不紧不慢地熘达着出来见他。两个人见了面,长时间地握手。他向哨兵打了个招呼,带着孟梁进了医院。

“路上还好吧?”孔林问表弟。

“还行。就是火车上人太挤了,找不到座位。”

“城里有地方住吗?”

“有,我住在美术学院。”

两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量对方。孟梁的笑容让孔林想起了二十五年前,他们一起在松花江上游泳时的情景。他表弟水性极好,能够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像在打瞌睡。孔林不敢到深处游,只能在水浅的地方狗刨几下。日子快得就像是一场梦,二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看看他这位表弟,已经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

“大哥,你们这地方贼好啊!”孟梁赞叹,“哪儿哪儿都这么干净,这么整齐。”

孔林笑了,觉得他的话很有趣。是啊,比黑黢黢的煤矿强多了。

他带着表弟回到宿舍,惊讶地发现田进和他的未婚妻在屋里,正在一个煤油炉上煎明太鱼。现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他知道吴曼娜最近上夜班,上午睡觉,现在已经起来了,于是带着孟梁直接去见她。他有点可怜刚下火车、满脸疲惫的表弟,但是他又找不到一块地方能让孟梁在见吴曼娜之前洗把脸,休息一会儿。另外一个不方便的地方在于:如果他们俩在医院里见面,孔林必须陪在旁边,要不人们看见吴曼娜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会生出各种联想。

他们在女宿舍的卧室里找到了吴曼娜,但是她的一位室友还在睡觉。三个人只能走出来,想找一个能简单交谈几句的地方。他们走到医院百货店前面的时候,孔林在一个遮着帆布太阳伞的小吃摊上买了三瓶汽水。

他们在门诊楼前面找到了一个没有人坐的石桌。桌子面是花岗岩的,上方罩着一个绿叶成荫的葡萄架。他们坐下喝着“虎泉”牌汽水。空气中充溢着医院里惯有的樟脑水刺鼻的味道。在葡萄架下斑驳的日影中,黄蜂在嗡嗡乱飞,一只肥大的幼虫抓住自己吐出的一条晶亮的丝线,挣扎着往上爬。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走过去,宽大的衣袋里装着折叠的报纸或听诊器。两个护士推着一个装在轮子上、活像一枚鱼雷的氧气瓶走过来。她们吃吃笑着,相互逗着乐,不时瞟吴曼娜两眼。

孟梁心神不安地对他们说,他不得不放弃学习木刻,两天之后必须赶回家去,他的女儿得了脑膜炎,刚刚在医院里脱离了危险。他晚上得往家里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吴曼娜意识到,他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见她。

她怀疑他并不像信上说的那样有一米七八高。他瘦得浑身没四两肉,看上去比他的年龄要老。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额上的头发几乎退到头顶上,脑门像灯泡一样亮。但是他有一对浓眉,几乎要插入到深陷的眼窝里。鹰钩鼻子,大嘴凸出,下嘴唇有些地包天地包着上嘴唇。他一说话头就向右歪,好像脖子疼。

“这葡萄是啥品种?”孟梁站起来,伸手从头顶上的藤叶里揪下一粒葡萄。

“不知道。”孔林漠然地回答。

吴曼娜很吃惊:为什么孔林一下子变得这么不高兴?他好像多一句话都懒得和表弟说。刚才两个人到她的宿舍去,他不是挺开心的吗?她对兴致很高的客人说:“我也不知道。”

孟梁把葡萄丢进嘴里嚼着,说:“呸、呸,一点都不好,酸倒了牙。”他连皮带核把葡萄吐在地上,“我家院子里种了不少葡萄。”

“真的?”她问,“好吃吗?”

“那还用说,不光甜,还老大的个儿。”

她看见孔林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继续问下去:“都是啥品种的?”

“主要是玫瑰香和羊奶子。今年我们那旮旯葡萄收老了,葡萄架子都快压塌了,我又用木杆子把它支起来。主要是春天的时候在葡萄根底下埋了几只死动物。我的天老爷,葡萄都长疯了。”

“你都埋了些啥动物?”

“几只死鸡死鸭,还有一条疯狗,我们邻居家的。那狗咬了一个女学生,叫警察打死了。”他转向孔林,“大哥,我想问你一个医学问题。吃了用疯狗肉当肥料的葡萄不会得病吧?”

“这我不知道。”孔林生硬地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加了一句,“这叫啥问题?按常识讲是不会得病的。”

吴曼娜倒是对孟梁关于葡萄的谈话很感兴趣。很显然,他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人家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还自己养鸡养鸭。也许她应该多了解了解他。

因为医院里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地方,孔林建议表弟和吴曼娜明天到城里找个公园好好谈谈。他们选中了胜利公园作为见面地点。也许松花江边上更合适,但那里人太多,他们怕挤丢了。

胜利公园在木基市的南边,建于一九四六年,当初是为了纪念在东北同日军作战牺牲了的苏联红军士兵。进了公园大门就能看到一座雕像:一个全副武装的苏军士兵,背后是直刺蓝天的方尖碑。士兵的钢盔、转盘冲锋枪的枪管和弹仓都被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砸掉了。雕像正在修复,周围立着脚手架。在雕像基座前灰色的水泥地上写着一条标语:“打倒苏修沙文主义!”标语已经被清洗过,但黑色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