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女人跟着服务员来到那个房间的门口,服务员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声。此房间朝南,大好的光线把一双鞋的两个半高跟影子投射在门缝下,屋里的人显然背贴着门站着,而怎么敲门,叫门,那双脚就是一动不动。

中年女人推开服务员,对着门缝轻声呼唤:“小嫚,开门啊,妈妈来看你了。”

门里有了点儿声音:皮鞋底和地板在摩擦。门内的人在转身,从背靠着门转成面对着门。

“嫚嫚!开门呀!”

换了的称呼使门里的人拔掉了门闩。

“嫚嫚!”

门开了,何小嫚容光焕发,新军装新帽子,胸前别满军功章纪念章,肩膀上斜挎着一根红色绸带,绸带中央是个大绣球,简直就是个年轻的女元帅。她眼里也是英雄照片里那种直面未来永垂不朽的目光。中年女人往后退缩一步,用服务员的半个身体做她的掩体,先看看这个年轻女元帅怎么了。明明活着,怎么就进入了这种永垂不朽的状态?

此刻她听见小嫚诚恳地低语:“我离英雄差太远。我不是你们找的人。”

她就这样从母亲和服务员面前走出门,沿着走廊往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我离英雄差得太远……”

她就那样下了楼,在“再见吧妈妈”的歌声里走进了大太阳。中年女人缓过神来,这真是她的女儿何小嫚。她跟着奔跑下楼,网兜里的饼干桶糖盒子也一路敲锣打鼓。

何小嫚在招待所院子里被警卫战士拉住,因为一辆首长的轿车从楼后过来,差点儿把她撞倒。首长的轿车不撞她就要撞围墙。何小嫚的母亲这时发出一声哀号,两手捂住眼睛。她以为女儿没有牺牲在前线,而牺牲在首长车轮下了。首长却落下车窗玻璃,大声呵斥:“往哪儿撞?!”

当看见小嫚浑身的徽章、光荣花、彩带,是个女英雄,首长不吭气了。首长从轿车里下来,看出什么端倪来,问小嫚:“小妮子,你怎么了?”

小嫚脸上是一个天使的微笑。

何小嫚在精神科住院的几年,就一直带着这样的天使微笑,无忧无虑的,亲和善意的,似乎对自己被拘禁在极有限的活动空间,每天一把一把地吞食药片毫无意见。也似乎精神科就是她的天堂。住进医院的第五天,医院那位年轻的政治部主任来了,对于他,何小嫚神态中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就像对她的母亲,她既不表示亲熟,也不显得陌生。年轻的政治部主任是带着噩耗来的,但他见到何小嫚之后,把裤带里的电报又摁了回去。电报告诉小嫚,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牺牲了。

小嫚知道丈夫牺牲是一年多之后。那时她的病情稍微好转。消息是由她的主治大夫转告的,因为烈士遗物、存款以及抚恤金之类,一堆表格,需要烈士遗孀签字。没有小嫚的签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无法享受儿子以生命给他们换取的微薄好处。主治大夫是小嫚最信赖的人,当他把发生在一年多前的噩耗告诉小嫚时,小嫚接受得很平静。大夫怀疑她是否听懂了,但第二天他确信她懂了,因为在她的病床边,放着一张二寸照片,还在漱口缸子里插了一把草地上采来的金黄色野花:那种除草剂都除不净的蒲公英花。二寸的结婚照上,小嫚和丈夫似乎还生疏,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曾经受过小嫚护理的排长,黑瘦的脸,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小嫚曾经过失望的沧海,遇见第一个岛屿,就登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