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维娜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同李龙见面。我们俩连电话也没通。说实话,我很不好受。我不敢承认我爱上李龙了。李龙真是个好人,我敬重他。每隔一个星期,我去一次深圳,看望梦泽。梦泽进戒毒所五个多月才出来。她的心瘾很重,也许因为她是那种容易沉溺内心感觉的女孩。她出来以后,我依旧带着她,时刻守着她。她跟着我四个多月,好好的。我想熬过一年,应该没事了。可是朱敏上门吵过好几次,梦泽只好回家去了。没想到,回去不到半个月,她又吸毒了。我只好又把她送到深圳去。李龙真是不幸。”

“你有时神秘地就不见了,电话也联系不上,就是去深圳了?”陆陀问。

维娜说:“是的。我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的行踪。”

“但愿梦泽会好起来。”陆陀说,“维娜,我会出去一段时间。”

维娜问:“什么贵干?”

“了结一件事情。我要么就回不来了,如果回来了,就马上来找你……”陆陀望着维娜,欲言还止。

维娜圆睁了眼睛,说:“陆陀,你怎么越来越玄乎了?别吓人了。告诉我,什么事?”

陆陀笑笑,说:“没事,说着玩的。”

“真的没事?”维娜问。

陆陀说:“真的没事。”

陆陀马上就要过四十岁生日了。他没同弟弟妹妹打招呼,独自旅行去了。他去了烟台,选家滨海宾馆住了下来。烟台不大,又临近冬季,游人也不多。他只在烟台市区转了半天,就没了兴趣。再不上街,天天躺在房间里。他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可以望见蓝天碧海。烟台的冷清,也很合他的心境。

不知那年维娜独自来烟台,住在哪里?陆陀整天想着的是维娜和她的故事。陆陀总是躺着,懒得起床。饭也没按时吃。总是睡到十点多,出去吃碗面,又回来躺着。捱到黄昏了,出去找家店子,要几样海鲜,吃两碗饭。烟台的海鲜真便宜,二三十块钱,吃得肚子撑不下。口味也格外的好。这里的海鲜谈不上什么做功,多是水煮一下,就鲜美无比。

吃完晚饭,慢悠悠往宾馆去。偶尔碰着书店,进去转转。见有自己的书,通通是盗版本。书店老板都像发了大财的,不怎么睬人。陆陀心里也没气,只是觉着好笑。

海风有些寒意了,却同荆都的风感觉不一样。荆都的寒风,就像冷水喷在脸上;而海边的寒风,却像冷冷的绸缎在脸上荡着。

陆陀喜欢听哗哗的涛声,内心说不出的兴奋。他紧沿着海堤走,见路灯倒映在海里,被海浪搅成一摊碎金子。有些夜钓的人,裹着大衣,很悠然的样子。陆陀上去攀谈,别人多没闲心理睬。陆陀就想,烟台住的未必都是阔人?不然怎么这么没心情?陆陀这次出来很少说话,有时成天一言不发。突然说话,自己都能听到两耳重重的回声。自己对自己都陌生起来。

每天都想看日出,却都错过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快天亮了,就蒙眬睡去。明知这正是日出时分,头痛难耐,也不管那么多了,死也不肯睁开眼睛。

终于到了四十岁生日了。也是上午十点多,陆陀出去吃早饭。“一碗面。”他只说这三个字,再不多说。面馆的人更不会多说话,只是下面,收钱,找钱。都板着脸,谁也不看谁。吃完了,陆陀没有道谢谢,面馆里也没人说好走。

今天陆陀没有回去睡觉,却是沿着海岸来回踱步。太阳很好,风依然很大,但没那么冷。陆陀不停地走着,感觉着自己思维的细微变化。有时感觉两耳嗡嗡地响,这不是好兆头。捂住耳朵试试,似乎又是海风吹的。

陆陀这么走到下午,就有些异样的眼光望着他了。终于有位老大娘过来搭话:“先生,你是旅游的吗?”

“是的。”陆陀感觉自己的说话声震得脑袋发涨。

“一个人来的?”老大娘问。

陆陀回道:“一个人。”

“一个人出来,要注意安全。”

“谢谢。”

老大娘注意打量了他,说:“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吧?”

陆陀笑道:“您看我像吗?”

老大娘又摇摇头,说:“细想又不像。做生意的,哪有时间这么晃来晃去?我见你走了整整一天了。真的,你没事吗?”

陆陀终于知道老大娘的意思了,笑道:“大娘,您看我这样子,像有什么问题吗?”

老大娘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都要想开些。”

陆陀突然问:“大娘,您看看,我这样子,像不像疯子?”

老大娘拍着手,乐了:“这年轻人有意思。不过啊,有的疯子看不出的,同正常人差不多。”

陆陀低声说:“那就没有人知道我是不是疯了。”

老大娘抬手搭在耳边,问:“年轻人说什么?”

陆陀笑着大声说:“我说大娘真是个好心人!”

老大娘说:“年轻人,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常有人跑到这里来投海自杀,我发现了,就同他们谈心。让我说说,他们心里有什么,也就想开了。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结啊。”

“谢谢您,大娘!”陆陀说。

陆陀辞别老大娘,随便找了家餐馆,仍旧点海鲜。他喜欢吃海鲜。他不准备把今天当作特别的日子,菜并不比平时点得多。也只吃两碗饭,溜达着回宾馆。洗漱完了,关了灯,凭窗听海。突然间停了电,窗外没有一丝光亮。慢慢的,天光微明起来,海面显得更真实,更柔和。周遭也更静了,满耳涛声。

陆陀想这没有电的海边之夜,算是老天馈赠给他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他趁着电还没来,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安眠药,服了四粒。今晚他不想再失眠,得好好地睡一觉。他失眠太严重了,平时服两粒安眠药根本不见效果。

陆陀从来没有这样庄严地对待过睡觉。他先端正地坐在床头,调匀气息,然后慢慢躺下,仰面而卧,双手松松地摊开。渐渐感觉意识模糊起来,就像电视没了信号,荧屏上闪烁着雪花点,伴随着咝咝的杂音。他想这会儿肯定还没来电,再看看夜海?再看看夜海吧。眼睛却再也睁不开。

陆陀是惊悸着醒来的。他几乎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人已坐起来了。他睁开眼睛,但见海天相接处,霞光万道。

“我爱维娜!”

“我叫陆陀!”

“我在烟台!”

陆陀对着大海,连叫了三声。

太阳慢慢露出了海面。

陆陀开了手机,拨维娜的电话,却关着机。他想太早了,维娜肯定还在睡觉。也不管是否吵着她,便挂了她家里的电话。

“维娜,你好!”陆陀感觉自己呼吸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