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陀十几天没有见到维娜了。他照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进入他梦里的女人,真真切切的就是维娜了。梦境令他留连,又让他常常陷入狂想:她是否就是老天派来催我发疯的?

五一节休息期间,他想请维娜吃饭。可她正在外地办事,好几天才能回来。陆陀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干什么?陆陀至今还不知道维娜干的什么职业。他不好问她,似乎她应在某个福利工厂。他又猜测她也许会像有些残疾人一样,办个服务热线电话,做“知心大姐”。

今天一早,她打电话说已回来了。陆陀便约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了,却又说:“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又显得你不客气似的。不如就在银杏居吃煲仔饭吧。”

陆陀正好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就约好在银杏居。他想自己是东道主,就想早些去。可是当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维娜又坐在那里了。进门那一瞬间,陆陀的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胸口狂跳,说不清的惶然。她正安静地喝着茶,仍是那个位置,那种坐姿。好像她一直就是坐在这里,等待陆陀到来。他最近刚读过一部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俄国小说。小说描写撒旦来到凡间,设计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捉弄凡人们。那撒旦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恭候着你。陆陀便想:这维娜是否也是某位尊神?如此一想,他真有些害怕了,忙暗暗交代自己:别这么瞎想,维娜说的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凡间故事。

维娜今晚穿的是深色旗袍,比常见的旗袍宽松些,显得高贵而大方。她看出了陆陀的异样,说:“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陆陀掩饰内心的惶恐,说:“我请客,理应先到的。”

维娜笑道:“你不必歉疚。告诉你吧,这个茶屋就是我的,你再怎么赶,都早不过我的。”

陆陀恍然大悟,说:“维娜你可真是个悬念大师!”

“是吗?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悬念,就看你有没有耐心。”

陆陀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吃完饭了,维娜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睛睁得天大,说不出话。维娜回头一笑,拉开包厢门,出去了。

她微笑着回到了包厢,他仍说不出话来。她坐下笑道:“请你千万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恶作剧。那天,听你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我若不说自己是个残疾人,你肯发慈悲见我?”

陆陀摇摇头,苦笑起来:“你呀,才说你是悬念大师,就把这么大一个悬念揭破了。你不如还拖拖,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冒昧地问你是怎么致残的,你再告诉我嘛。”

维娜说:“本来是不想马上告诉你的,或者就这么瞒着你算了。可今天早早就见面了,可能会待好长时间。我总不能这么长时间不上卫生间嘛。对不起,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有意捉弄人。”

陆陀反而觉得维娜挺好玩的,还有些少女心性,却并不做作,真是难得。他说:“这几天我正担心哩。我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四处跑什么呢?”

“我抽空去外地看个人。”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叹什么?有什么事吗?”陆陀问。

维娜摇摇头,说:“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到时候再说吧。刚才我说,我的故事还有很多悬念。可是,生活中的悬念,同你们作家在小说中营造的悬念并不一样。生活中的悬念,是因为命运的无常;小说中的悬念,是你们作家的艺术匠心。”

“你说得很对啊。”陆陀感叹道。

维娜突然问:“陆先生,你真的做自由写作人算了?”

“难道这是个问题吗?”陆陀笑道。

维娜说:“我今天在家收拾东西,无意间翻到一张《荆都晚报》,上面有一位作家的文章,叫《常识性困惑》。半年以前发的吧?我当时读了,觉得这个人很骨气。我就把报纸留下来了。他同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脱离官场做自由写作人。”

陆陀说:“是吗?”

“我把报纸还带了来哩。”维娜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

“我看看。”陆陀说罢,接过报纸。

终于逃离官场,可以过一种自由自在的读书写作生活了。尽管自由是有限度的,自在还需自寻心境。有道是“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幸好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宿将,只是在官场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遭,仍有许多懵懂之处,拿来说说,图个快活。
记得刚踏进官场,对一个名词的感觉特别深刻,那就是:印象。而且据说最最要紧是第一印象。好心的同事告诉我,谁谁本来很有才干,就因为某某偶然事件,在领导那里落了个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就背时倒运;谁谁就因为年轻时的一件小事,在领导那里印象坏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直到退休都还是个普通干部。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我可以看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是一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刚参加工作时,我还很有些抱负,总想有所建树,便处处谨慎,事事小心,惟恐领导对我的印象不好。慢慢地,我好生困惑,发现这印象之说真没道理:那些所谓领导,嘴上那么堂而皇之,而知人用人怎么可以凭他的个人印象呢?原来官帽子不过就是他们口袋里的光洋,想赏给谁就赏给谁,只看你是否让他看着顺眼!
老百姓说得激愤: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尽管这是极而言之,却实在道尽了官场很多失意者的无奈和辛酸。所谓看法,也是我困惑的一个词儿。看法多是用作贬义的。官场上,你跟谁透个风:某某领导对你有看法了,这人准被吓个半死。看法坏了,你再怎么兢兢业业洗心革面都徒劳了。领导们总相信自己是很英明的,不太会轻易改变自己对人的看法。宪法太大,一般人也难得去触犯。刑法或别的法,判得容易,执行却难。目前无法兑现的法律判决多着哩!而看法却是现碰现,领导今天对你有看法了,明天你怎么做都不顺眼了。看法会让你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还有就是组织,也让我大惑不解。组织是个筐,什么都可往里装。某某领导要重用你,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要修理你,也说是组织需要;某某领导想把你凉起来,同样说是组织需要。你若不想任人宰割,准备摆在桌面上去申诉或控辩,他们会说你不服从组织意见,或说你对抗组织;而你私下发发牢骚,却又是搞非组织活动了。有些人就这本事:把什么事都放在组织名义下,弄得堂而皇之。无可奈何,官场中人都是组织内人,纵有满腹委屈,只要别人抛出组织这个词,他们只好隐忍了。面对冠冕堂皇的组织,他们只得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