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第2/4页)

征散步友。要求:不多话,为人诚实可靠,不过问彼此私生活。身体健康。散步时间:每周一到周五晚十九点至二十二点。一般情况风雨无阻。无报酬。有意者请打电话联系。

贴好广告,刚要转身,我又想加句话。没带笔,就从包里掏出眉笔,加了一句:

男女不限。

我做贼似的,匆匆遁入暮色渐浓的小巷深处。我住的人民银行的宿舍,一个藏在小巷子里的大院。出小巷子就是繁华的香樟大道,紧挨着小巷子口旁边是省图书馆。樟树花开的时候,空气香浓得简直可以用小刀像切割果冻一样切割成块儿。我埋头往巷子深处走,逃也似的,就像在摆脱别人的跟踪。心想这里成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路过,又有多少人会看到这个奇怪的广告呢?那么我家的电话不要响破?会是些什么人打我的电话?今天我走的方向正好同平日相反,巷子越走越深。我边走边抬头看前面天空的光亮,盼着早些儿走出去。我知道前方街光明亮处是榆林大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头。眼看着走过前面的巷子就柳暗花明了,有时分明听到外面的车流声了,可是巷子突然拐了弯,又折回来了。我害怕极了。

终于站在榆林大道上了。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心里踏实多了。望着橙黄色街灯,我在巷子深处的种种惧怕顷刻间消遁了。我想,别人也许会猜测我是个居心叵测的人?或者害怕里面有个陷阱?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了。别人肯定怕我,未必就有人敢来应征。我尽量不再去想自己的荒唐之举,优游自在地散步着。

我慢慢往回走,猛一抬头,望见了我贴广告的那个巷子口。黑蒙蒙的,简直就像魔窟。我又心跳如鼓了,怕得浑身发抖。我想,说不定真的有人会打我家电话呢?敢来应征的也许就不是什么温良之辈。我非常后悔,不该如此孩子气。我真想跑去撕掉那广告,但我根本就不敢再走那条巷子。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干吗要突发奇想,惹是生非呢?也许前夫说得对,我就是只蛾子,老想扑火。眼前没火,也要引火烧身。但是没有办法了,广告早贴出去了,我又不敢再去撕掉它。我甚至不敢再走那条巷子,故意绕了道,从另一条巷子迂回到家。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不像平时那样总是赖床,而是飞快地爬了起来,匆匆洗了脸,妆也化得潦草。早餐也顾不上做,就甩门出去了。我低头在巷子里快步走着,逃也似的。我估计到了自己贴广告的地方了,我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起头来。我疑心自己眼睛花了。我贴的广告叫人撕了。只剩下末尾男女不限四个字,眉笔写的,非常刺眼。我没有停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往前走。我感到背膛麻酥酥的,仿佛有很多人在我身后指指戳戳。

我无法猜测是什么人撕掉了那则广告,更无法猜测那撕广告的人是什么居心。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种不祥的预感阴云一样,成天在我头顶盘旋。

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我不敢接任何电话,晚上睡下后要好几次起床看门是否关严了。秋风瑟瑟,窗户老有响声。任何响声都会令我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挨到了周末,到底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可又是谁撕了广告呢?又是个阴雨天。深秋的樟树仍是暗绿蓬蓬,但它在风雨中不知怎么总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这时候八一路上的银杏树倒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黄灿灿的像被点燃了。心想着下次散步一定去好好看看。但今天是不想出门了,秋风秋雨太叫人伤神了。

晚饭吃起来也是有头没绪。我拿出几片苏打饼干,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电视机前胡乱咽了下去。这两天都不敢做饭。前天拿起那把饭勺给自己盛饭的时候,饭勺突然裂开了。那是一把竹饭勺,饭勺前端的边缘用的时间太久,已经磨得两边不对称了。

我盯着饭勺,双手扶着灶台,哇哇地哭起来。哭完我给前夫打了电话。

“您好。”他还是那低低厚厚的声音。

“喂,是我。饭勺坏了,饭勺坏了。”我连哭带嚷。

“喂,你怎么啦?”

“饭勺裂开了。我哭了。”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再买把新的。”他像哄孩子一样对我说。

“不是饭勺的原因,不是饭勺的原因。”我边哭,边蛮不讲理地把电话挂了。

我想自己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还会这样对着他哭吗?他以前宠我就像宠一个孩子,可他的实际年龄比我还小几个月。他是学国际金融的,大学毕业后分在银行。我们分手后他把一切都留给了我,包括房子。

我俩原来在同一所北方大学读书。同级,不同系。大学第二年的寒假,我俩搭同一班校车到火车站,坐同一趟火车返回南方的同一座城市。更巧的是我俩是同一节车厢。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仅隔一条过道。我俩都在相互打量,双方目光都有些躲闪。谁也不知该怎样说出第一句话。火车轰隆轰隆的,慢慢离开了城市。窗外渐渐出现了白雪覆盖的麦田,低矮的灰头灰脑的北方农舍。一群群乌鸦轰地一下飞到这棵杨树上,又轰地一下飞到那棵杨树上,好像心慌意乱的样子。

突然有人大声在我耳边说:

“请问芳名?”

我猛地转过头,瞪大眼睛望着他,耳朵里只有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

“请问芳名?”

他就站在我身边,稍稍低着头望着我。几年之后,他成了我的丈夫。

十点差五分,我准时打开收音机,指针调到FM103.5兆赫。一段广告之后,高原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准时出现了。

“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好。这里是调频103.5兆赫生活频道《夜色温柔》节目。我是高原。”

高原总是以美国黑人女歌手莎黛唱的一曲《请给我一些爱》作为片头曲。莎黛的声音忧伤神秘,还有一点性感。她轻轻唱道:

上帝啊
请给我财富
请给我智慧
请给我内心的平静
如果你觉得我要求太多
上帝,请给我一点爱

歌声有黑人灵歌的味道,也有爵士曲风格,我百听不厌。高原总是把歌声放得很小,就像莎黛独自喃喃自语,又像她独自跪在上帝面前祈祷。每次听这首歌,我都闭上眼睛,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最早打进电话的是一个女人。

“高原,高原,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女人的声音清弱,有点像夏夜草丛里金蛉子发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