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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陀子说:“学了,有。庙里李师傅讲,我遇贵人了。好久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贵人。”

孙离这是第一次听江陀子说话,这孩子脸上仍没太多表情。孙离问他:“你讲的是李知客吗?我跟他说了,有人接你出去学手艺,麻烦他去给你奶奶说,不要拦你。”

江陀子说:“我学驾照的学费,听说也是孙老师出的?我也找不到你人,今天碰见了,我身上也没带钱。”

孙离干脆下车,站在江陀子面前,说:“长高了啊!江陀子,你学驾照的钱不是我出的。我把你托付给朋友,没有再问过。你不要管谁出的钱,好好做事吧。都是菩萨在帮你。”

江陀子说:“我挣的钱都存着了。我要把妈妈找回来。”

“江陀子长大了嘛!”孙离笑笑,不敢多问江陀子的家事,知道他爸爸还在牢里关着,问了怕伤孩子的自尊,“你怎么不上工呢?”

江陀子说:“铲车出毛病了,等人来修。”

孙离摸摸江陀子脑袋,上了车。江陀子似乎有话要说,孙离就把车窗摇下来。江陀子问:“孙老师,可以留你电话吗?”

孙离报了电话号码,说:“有事找我啊!”

上了车,孙离想这孩子只是有些木讷,人还是很懂事的。又想,江陀子都知道要去找妈妈,自家亦赤怎么就不把爸爸妈妈放在心上呢?

到了麻石街,看见两边墙上也挂满了抗议拆迁的横幅。李樵的车已停在陈家私房菜门前,知道爸爸他们已先到了。

孙离刚进门,就听李樵喊道:“这边!”

他抬头一望,李樵正在楼上朝他笑。爸爸和张叔叔也把头伸出来。孙离爬着楼梯,耳朵里仍有李樵声音的回响。他越来越喜欢听李樵的声音,绵绵的又带些弹性。她若对着石头说话,会把石头化掉的。

李樵迎着他,说:“真没选对地方。我没想到这里很快就动迁了,只怕保不住了。”

爸爸在旁边客气,说:“很好,很好。你晓得的,去太高级的地方,我们反而不自在。”

“张叔叔你好!”孙离先招呼了人,跟爸爸开玩笑,说:“爸爸,你晓得的,这里就是高级地方,你晓得的。”

爸爸嘿嘿地笑,说:“孙离你学我啊!我是忍不住,讲惯了,你晓得的。”

坐下来,张叔叔说:“老房子修得真好!要是粉刷粉刷,装修装修,跟新房子一样!”

孙离望了望李樵,意思她就明白了。老人家果然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李樵告诉孙离:“我下午约了客户在这里喝茶,就把中饭定在这里了。没想到铲车已兵临城下。”

菜已点好,先喝茶说话。孙离问:“怎么这么巧呢?”

爸爸说:“我和你张叔叔去年不是去了北京吗?你晓得的,省里干部不是要我们回来听信吗?我们等了一年,没有半点消息。我们去了政府,门口武警站岗,人进不去,一个接状子的人都没有。跪地喊冤,我和你张叔叔又做不出来。你晓得的,太丑了。”

张叔叔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做不出来。爹娘都没跪过,哪能到外头来跪呢?我和你爸爸一商量,找报社。”

“报社是党的喉舌,找报社就是找党和政府。”爸爸望着李樵笑,点着脑袋,“报社群工部,专门管群众的事,你晓得的。我有一年买了一瓶假农药,打虫打不死,写封信寄到你报社群工部,很快人家就送真药来了。”

“报社现在没有群工部了,只有热线新闻部。孙叔叔说的这些事,我们报社现在也无能为力了。”李樵望着孙离,“我听楼下吵声大,问是怎么回事,说是上访的。又说到你老家的县名,我留了个意。我下来一问,居然是你的爸爸。孙叔叔很有口才,不信你问他自己。”

爸爸摸着脑袋,红着脸不好意思,说:“我哪有什么口才,你晓得的。他们问我姓什么,我说我的姓辈分很小,本事很大。我姓孙,不是孙子的孙,是《孙子兵法》的孙,是孙悟空的孙!我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我火眼金睛,什么妖魔鬼怪都吃不了我的金箍棍!”

李樵听过一回了,仍笑得揉肚子。孙离也笑,说:“我的老爷子,你这一大串说下来,人家以为你是神经病,要不就是马戏团的。”

爸爸掏出一个信封,说:“我又不是全凭嘴讲,我有状子在身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晓得的,还有三十多年前的红头文件。”

孙离看看爸爸递上的几页纸,题目是:

关于回乡支援农业生产如今要求回厂退休的状子报告函

抬头写道:

党中央国务院省委政府508厂集团办公室

孙离翻了翻爸爸讲的状子,说:“爸爸,你其实可以在村里找个高中生改改,会好些。”

爸爸要过他的状子,说:“我自己家里养着大学生、大作家,还要请别人去改状子,讲起来好听?我也晓得你忙,不麻烦你。我写了十几年状子,又不是不会写!”

李樵说孙离:“你不要太在乎形式。我看了,叔叔讲的意思明明白白,相信哪位领导看了都明白。”

“但是,李同志,明明白白的事,你讲解决不了呀?”孙离爸爸问道。

“我就得先说孙离。你知道这事是办不了的,怎么不劝孙叔叔呢?年年跑,就不怕跑出意外?”李樵回头望着老人,“道理是你讲的道理,现实不是你想象的现实。孙叔叔你想想,那些在厂里干了三四十年的老工人,一两万块钱就打发回家了,什么都不管了,还有可能管你们?你们回到农村,参加农村生产,享受农村分配,现在还有口饭吃。他们留在厂里的,参加工厂分配,现在很多都买断下岗了,再就业非常难。”

李樵意识到自己讲得太书生气了,停下来喝几口茶,又说:“孙叔叔,张叔叔,换个角度说吧。比方,留在工厂的人,如今下岗了,他们找工作没有地方,说要到你们农村去要一块地种,你们愿意给吗?”

张叔叔高声说:“给!如今农村田没有人种,谁去要多少给多少!”

孙离爸爸忙摇头,说:“老张,你这是讲气话。真问你要地,你肯给?那是割你的肉。”

菜上来了,李樵招呼着吃饭,又问:“孙叔叔,张叔叔,喝酒吗?”

孙离知道爸爸是喝酒的,就说:“我车上有酒,我去拿一瓶上来。”

孙离下楼取了一瓶茅台,上楼时听爸爸在说:“你晓得的,我还是想不明白,都说工业农业同样是革命事业,工人农民都是在干革命,怎么就变成两回事了呢?”

孙离倒上酒,说:“爸爸,张叔叔,你们辛苦了。先喝酒,话慢慢说。你们就当旅游吧。我说,今后再旅游,我出钱,不要再为这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