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2页)

马波的夫人叶子瑾,熟悉的人都喊她叶子。叶子在银行工作,见人就谈揽储或理财的事,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喜子很理解银行工作的压力,但说话总得有个场合。叶子和人坐下不到三分钟就开始拉业务,有些叫人受不了。

孙离有回忍不住,开马波的玩笑,说:“你家叶子是业务标兵吧?”

这话叶子是当面听见的,她不觉得孙离是在讽刺她,反而说:“孙大作家,你赚那么多稿费,一点都不照顾我!”

喜子爬着石级,一会儿就出了汗,背上的衣服洇出一大块湿印。石级两旁尽是大樟树,间杂着还没长高的红枫。这种红枫是新近从美国引进的,名字叫秋焰,叶子一年四季是红的,红得特别鲜亮。

苍莨山本来就以秋天的红枫出名,可这些年哪怕过了寒露霜降,枫树上的叶子还是青的。许多慕名来看红枫的人不免失望。山道两旁如今都种了这种叫秋焰的洋枫树,那种霜染红枫的季节感也就没有了。

一条盘山青石板路把苍莨山裁成上下两截。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柔和地从树叶隙缝间落下,地面满是一块块跳跃的光斑,树木的清香夹着腐殖质的湿气在风中弥散。

喜子从山下往上爬,正要踏上这条盘山青石路,一条大黑狗突然从她眼前窜过。她脑子里一空,跌坐在地上。

喜子抚着胸口,闭着眼喘气。刚刚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却见谢湘安笑盈盈站在她面前。他伸手扶了一把,喜子才站起来。她满身是汗,先前一脸煞白,现在脸却红了。

谢湘安一本正经,却是故意幽默,说:“朱馆长,真对不起,怎么你每次摔跤都被我碰见?”

喜子左右望望,没看到熊芸。她自我解嘲:“老了,胆子太小。我从小怕狗,太吓人了。”

谢湘安看看喜子脸上的汗,从口袋掏出一条方格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递给喜子说:“擦擦汗吧。”顿一顿,又说,“刚换的,干净。”

喜子愣愣地望着谢湘安,并不伸手去接他的手绢。谢湘安却把手绢展开一半,伸手轻轻在她脸上按了按。喜子像着了魔,闭起眼睛,半仰着脸,乖乖地让他擦汗。

喜子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暖暖的,带着一点儿辛辣,不知是手绢上的,还是谢湘安手上的。喜子想起她小时候,有次摔了跤,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爸爸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她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她突然反应过来,内心惶然而又羞愧。她在一秒钟之内,从那个恍若赖在父亲怀里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变成了老成沉稳的朱馆长。

她从谢湘安手里拿过手绢,动作不经意似的,心里却刚刚掠过风暴。她站稳身子,后退一步,定一定神,本想说谢谢,又没有说出来。

谢湘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尴尬,又对喜子笑笑,说:“朱馆长,你想独自走走,我就不打搅了。”

谢湘安走了,喜子才发现他的手绢还在她的手里。她不知道谢湘安刚才是一直跟在她后面,还是在她摔倒的时候偶然碰上的。她也没去想为什么是他一个人在山上,熊芸那孩子真的听了他的话先回去了吗?

喜子回家做的头件事就是洗手绢。她倒了一点薰衣草香味的洗衣液,把手绢放在水龙头下轻轻搓揉。手绢是麻料的,已经半旧,很柔软。喜子想现在还有几个人用手绢呢?只有那些老派的先生,另外就是那些环保主义者。

亦赤他们这一代,恐怕连手绢都没有见过吧?一盒一盒的纸巾,打开一张一张地抽,一张一张地扔。他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纸巾盒里的纸巾是从哪里来的。

记得亦赤小时候,孙离在饭桌边问:“儿子,你知道饭是哪里来的吗?”

儿子回答:“爸爸煮的。”

孙离又问:“爸爸煮饭的米是从哪里来的?”

亦赤说:“商店里买的。”

“商店里的米哪里来的呢?”

孙离问到这里,亦赤就答不上了。儿子小小年纪,只知道吃的玩的穿的都在商店里。商店里永远有很多东西,永远也买不完。

喜子少女时代也用过很多手绢,有印着兰花的,有印着牡丹的,还有印着大头娃娃的,大多四周都滚着精致的牙边。她还得过一套湘绣真丝手绢,一共四条,分别绣着梅兰竹菊。她很喜欢那四条手绢,舍不得用。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些精心收藏的漂亮手绢哪里去了。

她记不清楚自己是哪年开始用纸巾的,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吧。仿佛一夜之间,中国人都不用手绢了,城里人的桌上都摆着纸巾,口袋里也时刻塞着纸巾。洗衣服也早就只用洗衣机,只有买了高档衣服,售货员才特意嘱咐手洗翻晒。有时口袋里的纸巾忘记掏出来,洗衣机洗出的衣服都沾满纸末,晒干以后抖都抖不掉。

喜子把谢湘安的手绢洗净叠好,晚上临睡前就干了。她把手绢放进一个信封里,准备上班时还给谢湘安。她突然想起宝玉送两条旧帕子给黛玉,脸又不由得红了。第二天,她把装了手绢的信封放在包里去了学校。一忙,又忘记还了。手绢放在包里带了几天,干脆就拿出来放在抽屉,看哪天谢湘安来办公室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