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房子很老了,天花板满是裂纹,灰黄难分,很像干涸的泥沙滩。不时听得老鼠在走廊里吱吱打斗。走廊里放着十几户人家的锅碗瓢盆,一到夜里就是老鼠的天堂。

他想如果能够做个隔断,老鼠的叫声或许就会小些,他夜里也不必躺在喜子身边生气。他可以一个人在走廊改成的客厅里坐坐,或者抱一床被子睡在外头算了。

陈意志找了个女朋友,皮鞋厂的女工,名叫宋小花。小花就像她的名字,漂漂亮亮的。孙离只要听她说话,心里就很是惋惜。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说话声音那么大,又常用错了字词。

小花有回看见孙离在阳台上做饭,大声说:“这地方好啊!自己拿板子隔起来,就是一间厨房!再把走廊隔起来,客厅都有了!蓬荜光辉啊!”

孙离忙说:“隔起来不好,人家会有意见的!”

小花说:“怕什么呢?谁让他们房子没分到最顶头?孙老师就是太舍己救人了。你们不敢隔,我让陈意志来隔,我们两家合用!”

看来陈意志已经后悔同孙离换房子了,他肯定把这事同小花说了。孙离就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见了人家就不好意思。

孙离还没有发表一个字的小说,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作家。他读别人的小说,突然就会焦躁起来:不如写小说去!他总想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比手头这本书好!

他永远不能像喜子那样沉得下心去看书,总是让一种莫名的焦虑煎熬着。可自从喜子坐了月子,他一个字也没有写了。每天晚上都是喜子歪在床头看书,孙离给儿子喂牛奶、换尿布。她抱着书睡去,他抱着儿子和奶瓶醒着。

孙离说喜子:“你是世界上最轻松的妈妈,奶都不用喂。”

孙离本是玩笑,喜子却很生气:“你以为我愿意?”

孩子快满月的时候,喜子催孙离去给儿子上户口。

“到底起什么名字好呢?”孙离问。

喜子说:“你不想了几十个名字了吗?”

孙离说:“我想,还是叫孙亦赤。赤,就是朱嘛。”

拿了户口本回来,孙离突然说:“喜子,完了完了,我们儿子长大了注定要犯重婚罪!”

喜子听着脸都青了,说:“孙离哪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你这张臭嘴巴!”

孙离笑笑,说:“不信你看!”

喜子拿过户口本看看,只见上面填着:

孙 离 婚姻状况 已
朱梅芳 婚姻状况 已
孙亦赤 婚姻状况 已

喜子生气了,说:“他们顺手写惯了,太不负责!你当时怎么也不看看呢?你明天拿去改改。”

孙离说:“真要去改呀?算了算了,懒得麻烦。”

亦赤只喝了四个月牛奶,开始吃大米糊。外婆脑子里装着很多谚语,那是她全部的生活哲学。她说:“自古都说,人是铁,饭是钢!”

人必须吃饭,而外婆脑子里的饭,仅仅是大米饭。饺子、面条之类不算饭,外婆称之为麦食。麦食比零食稍好些,零食吃多了没半点好处。喜子吃零食,她就会骂人:“吃这么多零食,等会儿饭又不吃!”吃不下饭,天大的事。外婆讲的零食,就是各种糖果。

外婆家有一副老石磨,亦赤吃的米粉都是外婆自己磨的。她隔上几天就要回家半天,傍晚拿回一罐子米粉。商店里也有各种品牌的米粉,外婆不相信那些东西。

外婆做米粉糊,喜子就望着孙离:“你要学学。”

外婆先把水煮开,再一边搅拌,一边撒进米粉,再放鸡蛋、蔬菜末和少少的盐。米粉糊最初需做得很稀,孩子大些再做稠些。孙离很快就学会了做米粉糊。鸡蛋总得放一个整的,留下一半会坏掉。米粉也就不能放得太少,不然鸡蛋和米粉比例不合适。米糊每次一做就是一大碗。儿子吃不完,娘就逼着喜子吃。因为口味太淡,十分难吃。

娘说:“你要学着吃,营养很好!”

喜子背着她娘,把米粉糊塞给孙离。孙离闭着眼睛囫囵着吞,大米糊实在是寡淡无味,他马上喝一大口茶水压住。

磨米粉很麻烦,动作快不得,须慢慢地磨。有回在岳母家,孙离自己磨米粉,性急起来,忍不住就快了,磨出来的全是碎米粒儿。岳母忙跑过来说:“俗话说,碓要快,磨要慢。”

外婆把碎米粒儿倒回去,重新磨一回。喜子见磨米粉这么麻烦,就说:“妈,你要是不相信商店里的婴儿米粉,买面粉也行。”

娘说:“面粉哪有米饭好?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大米!人是铁,饭是钢!”

喜子说:“麦子比大米营养好,北方人个子高大,不就是吃麦子吃的吗?”

娘几乎有些生气,说:“北方人都比南方人傻,那都是吃麦子吃的!”

喜子又犯倔脾气了,故意拧着娘说:“北方人哪里傻呢?自古都是吃麦子的管吃大米的,历史上哪个皇帝不是吃麦子的?”

老人家逼急了,气呼呼地说:“皇帝怎么啦?皇帝最后还不是输给了吃大米的?孙中山是吃大米的,毛主席也是吃大米的!还有……”

外婆最后一句话咽回去了。喜子见娘不说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得意地望望孙离。她过会儿又悄悄问孙离:“娘还想说什么你知道?”

孙离说:“我知道,她想讲蒋介石也是吃大米的,怕这句话是反动话,就不说了。”

喜子笑笑:“哼,都什么年代了!”

孙离却说喜子:“你同娘争什么呢?你一肚子的书,娘字都认不得。”

喜子在娘面前喜欢争,无非是耍女儿的脾气。她知道自己争的都是些傻话,可就是忍不住要争。

亦赤居然让大米糊养得非常结实,别人见了就问:“给他吃的什么蛤蟆老鼠?养得这么壮!”

老辈人说的蛤蟆老鼠,就是山珍海味的意思。外婆听了,她就会说:“哪给他什么好吃的,我把外孙当猪喂呢!”

外婆这话半是谦虚,半是自豪。越是把小孩说得贱,越是好养。亦赤好像懂得大人的意思,遇人夸奖,他就使劲儿蹦跳,小脚儿蹬得大人肚皮青痛。喜子要是正抱着儿子,就一边喊着哎哟,一边欢欢地笑。

可是回到家里,喜子便会有脾气。儿子不太要她抱,不是往他爸爸怀里钻,就是缠着外婆吵。

喜子很是不平,说:“小没良心的东西,外婆哪有我带得多?我连外婆都不如!”

外婆听不出喜子真的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孙离就悄悄儿对喜子讲:“你别这样对儿子说话,别看他话都不会讲,你的话他都懂的!你越是这么讲,他越不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