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别桥去(代后记)(第3/3页)

桑树林似乎没有尽头,有些桑叶上面有毛毛虫,不用说它们的身体,即使它们的毛掉落到我的皮肤上,都会奇痒难忍,有一种烧灼的痛苦。偶尔能听到采桑人的声音,但林深不知处,我大声说话、唱歌,希望引起采桑人的注意,都无济于事。只要我一开口,那些可疑的声响就都消失了,寂静又从四下围过来逼迫着我。也许这些寂静都是我遗忘的记忆,一直在尾随着我,但并不敢过于靠近,怕被我认出,加以呵斥,并再次弃置在路边。不过它们一直没有跟丢我,我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一拥而上,将我覆盖、占领,并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本来面目。

我在桑林里面走了很长时间,睡了好几觉,有时感觉走到了桑树林的边缘,可那是假象,不过是桑树林和桑树林之间的一条灌水渠道,里面几乎没有水,两边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大多是白色的,只有在花托部位颜色花一点和深一点。我沿着沟渠走了一会,然后跨过沟渠。为了避免掉到沟渠里面,我退回到桑树林里一段距离,然后助跑跳了过去。

新的桑树林和之前的桑树林几乎没有区别,甚至桑树枝剐蹭我的身体也没有两样,但笼罩桑树林的天空却低暗了很多,显示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桑树林一般都有一人多高,采桑叶的时候一般都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几乎没有人愿意自己家的桑树枝头低矮,那意味着桑叶低产,而且越接近地面的桑叶越老而脏,即使在河里洗一遍给蚕儿吃,并且蚕儿也吃了,却是没有营养的。有的就黄了,黄叶子是不能喂蚕的。黄的桑树叶就像一张苍老人世的脸,其叶柄也如干枯的脖颈,一碰即脱落。

冬天的桑树林,其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在冬天,人们要把桑树枝剪掉,只露出一截老根,以度过寒冬,并在来年春天抽新枝发新芽。要用特制的桑树剪才能剪断桑树枝,需要一把子力气,一般是男人才能干得动的活。但有时只能由女人独立完成,她剪得很慢,剪一会就休息一会,然后坐在一边休息。要剪枝的桑树那么多,我依稀听到她的哭声,但我看不到她,寻声前往,走了一段路哭声就低小下去,完全消失了。

桑树林里充满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影像,就好像海市蜃楼一般,我更加确定这些都源起于我的记忆深处,并非我梦境所创造出来的。当然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恍惚而犹疑,穿行在桑树林里,当我越来越坚定想要寻找什么的时候,甚至为此遗忘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别桥,桑树林就突然被我走了出来。我发现自己又在朝别桥进发,还是在正确的道路上。也许桑树林也是通往别桥的路标之一,只是我身在林中不知处而已。

往阴山去的路是一条大马路,溧阳开往后周的公共汽车就奔驰在这条路上,当然这条路上走着的更多是自行车和摩托车,那个时候人比车多,自行车比摩托车多,汽车很少见,是稀罕物。不仅是汽车,即使公共汽车也很长时间才看得到一辆,开得摇摇晃晃的,有的时候乘客的脸整个地贴在玻璃上,也在凝视窗外的景象。

然而,这条路只有部分是清晰的,它就像一条缓慢起伏的波浪线,不仅通向近处远处,通向这里那里,也通向一处小学校,其中一间教室的一扇窗上的玻璃是可以取下来的,然后就能打开窗子,再打开门,将很多张课桌并在一处成为一张床,几个孩子就睡在上面。那时是夏天,晚上不冷,但有蚊虫。后来突然下雨了,很大的雨,像洗脚盆里的水被泼洒下来一般。然后是冒雨沿着这条弯曲的波浪线,几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没有雨衣,即使有雨衣也无济于事,像落汤鸡一般。这些夜行人也是往别桥而去吗?

偶尔也会在身后响起拖拉机的鸣响。拖拉机像一只丑陋的癞蛤蟆一样爬走了,有的时候似乎开快了,笨拙而不自然地像青蛙一样跳动一两下,然后又匍匐着,终于望不见了。

总是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我忽然就置身于第五座桥上,桥下河水流淌,远处有船只相对而来,行速极慢。按照了不起的数学公式,完全可以计算出船只通过桥的时间,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以落在船只的任何部位,但我从来没有跳下去过。

我之所以经过如此漫长曲折的历程,才能到达这里,不过是因为李大头在等我而已。也就是说,只有当李大头想见我的时候,我才会启程赴约,如果他没有想到我,我就会在旷野里迷路,在无休止里徘徊。迷宫或者是迷墙,不过是我自我消遣的一个乐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