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4/8页)

玉英已经听不到老医生在说什么了,她在心里不停念叨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唐桂英看到容光焕发的玉英,就知道喜庆的诊断是好情况,心里也着实为玉英感到高兴。她说:“玉英啊,你可知道,我真的是为你感到高兴。”玉英说:“唐老师,我也为我自个感到高兴。唐老师,你晓得吧,我没有放弃这个孩子,我是做对了。今天早上当医生跟我说时,我只会一个劲地在心里感谢观音菩萨。她把她宝瓶里的水,洒了几滴在喜庆身上。千真万确,我做过这样的梦,我看到了。”

唐桂英说:“好了玉英,这是高兴事体。你到上海这几天心里估计也没踏实过。我请你吃顿饭吧。”玉英说:“唐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医生说,喜庆是能看到的,也能听到的。我是乡下人,你告诉我,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要带我的喜庆去看,去听。”

玉英带着喜庆回到家里,立即开始全家总动员,把大家集中起来,亲自给他们做按摩康复的示范,给喜庆翻身,搓揉手筋脚筋。整个过程,喜庆很配合,大家也很快都掌握了动作要领。彩凤和小晴尤其主动,她们除了接送小孩(宝林和双喜)去学堂,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都愿意来给喜庆做康复按摩。火坤老嬷也变得积极起来,至少不排斥接触喜庆的身体了。甚至连喜欢,这么小的一个小人,也知道去帮喜庆捏捏胳膊抬抬腿了。

唐桂英和丈夫刘洋专程来探望过玉英。唐桂英对玉英心存怜悯,又佩服玉英作为母亲的伟大,玉英更是对唐桂英心存感激。两个人不是姊妹,胜似姊妹,非亲带故的两家人也开始走得亲热起来。此后只要有空,唐桂英就来玉英家看望,竟然比回上海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勤快。

唐桂英希望喜庆能够好起来。私下里,她对玉英说:“玉英,你让喜庆认我做寄娘吧。”喜庆依旧半死不活,怎么做桂英的寄儿子,玉英就让喜欢认唐桂英夫妻做干爹干妈,把夫妻两人乐得合不拢嘴,说:“喜庆一定会好起来。喜庆也要做我们的寄儿子,这个事情才算圆满。”玉英心里晓得唐桂英的好意,她想,要是喜庆真能好利索起来,就算把喜庆拱手送给别人,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喜欢七岁上一年级的时候,喜庆已经九岁,除了眼珠子变得活络一些,透露出点生气,其他没有明显的好转。

那一年,彩凤的丈夫木跟头在外面挣了一大笔钱,特意租了一部中巴车,请自己的丈人一家子去杭州旅游。火坤老倌老嬷、彩凤一家、毛头一家,再加上喜欢,总共九个人。玉英要留在家里照顾喜庆,走不开身,毛倌要去厂里上班,也不愿意出去玩。

宝林、双喜都比喜欢大一岁,三个小孩结伴出行,高兴得不得了。到了杭州,少不得要去西湖玩。一路上,凡是好吃的零食,都一式三份,凡是好玩的玩具,也都是一式三份,免得小把戏们争风吃醋,吵架相骂。

当时,西湖湖畔有很多小贩卖一种类似口哨的玩具,称之为“西湖雨笛”。一根一节头的竹管,一头实一头空,空的一头塞进去一根细铁丝,铁丝前头绑着小棉花球,实的一头钻了个小孔。将棉花球濡湿,嘴含着实的一头,努力向里面吹气,同时用手在空的那头拉动铁丝,就会发出婉转如鸟鸣的声音。呼气的多少,拉动的快慢,会让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时而浑浊。

来西湖游玩的所有小孩几乎人手一支,景区充斥了这种哨声。孩子们在哨声中像穿花蜂蝶一般,一路播撒乐音,也在一路追逐乐音。宝林、双喜和喜欢也乐此不疲,都玩疯了。彩凤和小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训斥他们:“白日里玩得这么疯,夜里头要是尿床了看我不收拾你。”

等到快要离开的时候,喜欢突然想到了喜庆,开始闷闷不乐起来。火坤老嬤怎么逗他,他都爱理不理的,火坤老嬤以为是玩累了,索性不理他。还是小晴心细,问喜欢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吃,有什么忘了玩。喜欢告诉自己的婶婶,他想给自己的哥哥喜庆带一支西湖雨笛。火坤老嬷说,“你这个小把戏倒是好心,你哥哥瘫在床上,又不像你们这样能跑会跳的,给他他也弄不响啊。”

彩凤埋怨自己的娘,“你也真是的,到哪都偏心。喜欢要给喜庆带一支笛子,你做奶奶的不帮他买,我做姑姑的帮他买就是了。”

火坤老嬤受了女儿的抢白,心有不甘,说:“你钱多,你帮你大侄子买就是了。”言下犹自愤愤,觉得实在是糟蹋浪费了钱。

彩凤买了一支笛子带给喜庆,原也是觉得喜欢在外面玩还不忘自己的哥哥,是难得的兄弟友爱之情,谁都没有想到笛子的魔力竟然有那么大,把整整昏睡了九年的喜庆唤醒了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

喜欢将笛子带回家给喜庆,喜庆自然拿不住也不会吹。喜欢就时时用自己的笛子吹出百灵鸟的声音给喜庆听。白天吹,晚上吹,从星期一吹到星期天,从五月吹到了七月。等到喜欢放暑假的时候,天大的喜讯终于降临这个家庭。

喜庆会咧嘴发出声音了,喜庆会自己翻身了,喜庆会用手攀住大人的胳膊了,喜庆会在床上爬了,喜庆会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喜庆,向喜欢伸出双手,要喜欢手中的笛子。喜欢连忙将喜庆的笛子取出来,将棉花球沾上水,一切布置妥当,交到了喜庆手里。喜庆当然还无法吹响笛子,但笛子已经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喜庆会把笛子递给身边的任何人。喜庆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呼”。他说“呼”,就是吹笛子的意思。喜庆着迷于笛子发出的声音。也许当喜欢在他身边夜以继日地吹出笛音的时候,他真的听到了。笛音就像春风,掠过喜庆乏力的四肢和躯体,钻进他空濛的大脑,让他的思维开动起来,让他的活力充沛起来。喜庆听着笛音,渐渐聚集起了生机,寒冰乍裂,破土而出。喜庆活过来了。

喜庆真的活过来了。也许,经年累月的康复按摩起到了作用,让喜庆的感知加强,活力也迸发了。也许,每月逢初一十五玉英在灶神菩萨那里的祈祷起到了作用,她嘴里衔着稻草,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喜庆好起来”,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等到喜欢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喜庆已经会走路了。他跟在喜欢后面,形影不离,哥儿俩的两支雨笛,发出欢快的合奏。喜庆也会说话了。喜欢喊他“哥哥”,他也对着喜欢喊“哥哥”,像是回声。喜欢着急了,告诉喜庆,“我不是你哥哥,你才是我哥哥。”可喜庆还是追着喜欢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