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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过年了,这已是第六个革命化的春节。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战生、欢生都要“革命加拼命”,年夜饭在各自单位里吃。街上刮了一天的风,到了入暮时分,才逐渐小下来。一弯霜白色月亮贴上了窗户角。窗外没有人,也没有鞭炮声,有几家开着广播,听钢琴伴奏的《红灯记》和《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路边满是标语横幅和大字报,“火烧、炮打、揪出、砸烂狗头”……各色纸张,各样笔迹,红的黑的,新的旧的,被雨水浸糊了的,被阳光晒脆了的,全都重叠在一起。仿佛无穷无尽的口号,在彼此争抢有限的墙面和电线木头杆子。

也有人家贴了春联的。厨房边一家,贴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楼梯口一家,贴着“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隔壁一家的大红对联,宋梅用居然每个字都看懂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她端了饭镬子,往门里头一张,见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女儿,坐在毛主席像下吃饭。宋梅用道:“沈家姆妈,年夜饭吃得啥?”

沈家姆妈道:“喏喏,单位里发了点野菜,让我们忆苦思甜,我煮了一锅子粥,大家一道吃吃。宋阿姨吃啥呢?”

“我吃泡饭,过一点咸菜,孩子们都不回家,不高兴弄。你家妹妹头怎么回来啦。”

“他们厂里下午两点就走得精当光了。造反派头头说得花好稻好,说要抓革命促生产,结果自己第一个滑脚。”

沈家阿伯在方凳面下踢了踢妻子,“吃饭就吃饭,闲话介么多。”

沈家姆妈晓得说错话,便朝宋梅用笑笑,道:“在家里也一样革命的。我们动筷子前,已经开过斗私批修家庭会,跟妹妹头同志一道批评和自我批评,互相开过炮了。”

妹妹头接话道:“我的哥哥姐姐还坚守在岗位上呢,我是代表他们,回来关心父母的。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宋妈妈,你家虎头哥哥呢,四点半正常下班的话,也快到家了。”

宋梅用道:“虎头早上出门时跟我说,今天大概要加班,小三子啥都没说。我也搞不懂,不过工作积极总是好的。”

沈家人点头称是。宋梅用与他们互道春节好。妹妹头招手道:“宋妈妈,祝你来年能够上北京,见到毛主席。”宋梅用笑起来,“好的,也祝你见到毛主席。”掂一掂手里的饭镬子,挪了两只脚,转进自己家,关了门,这才将脸上的笑容放下来。

屋内潮冷,宋梅用打了个哆嗦,想把煤油炉拎来取暖,又怕费煤油。她将泡饭端到床边,开了咸菜瓶。冷褐色的咸菜让她吊胃口。她站起身,仍想去拎炉子,走到门口又懒了,便退缩回床沿上,勾坐着。突然,一道滚热的眼泪,从面颊上淌下来。

宋梅用任由自己哭一晌,拿手帕擦了眼泪,擤了鼻涕,从枕底取出一双白纱小袜来。摸着捏着,看了又看,将它们套在左右食指上。手指动起来。两袜忽而相交,忽而互鞠,仿佛一双小人。

宋梅用原本以为,这会是个热闹的春节,会在给婴儿喂食、换尿布、唱儿歌中度过。钱秋妹生的娃,倘若生下来,估摸也是小头小脑的。宋梅用早就备下一笔钱,准备用奶粉、糖精、乐口福,把宝宝养得发起来。她这当奶奶的,要把面孔埋进小屁股里头,啊呜咬几口。白白软软,馒头似的小屁股呀。他还没出生,她就心疼他了。

宋梅用把袜子叠起来,塞回枕底。又从床垫下面,取出一沓子信来。平生好久没探亲了。例行一月一信,春节前的一封里,这样写道:“我们春节不放假,留在崇明吃忆苦饭,开批判会。这样挺好,让我们不忘万恶旧社会,庆幸活在幸福的新社会。对了,妈,我已经学会缝衣服了,一位叫李红卫的女同志教我的。她是劳动积极、思想进步的好同志。”当时战生念至此句,咯咯怪笑一声,宋梅用问他做啥,他说没啥。此刻回想起来,她才略有所悟。李红卫是哪里人呢,成分如何,父母是否健在。下回口述回信时,定让战生问上一问。

至于杨爱华,比平生更淡,迄今从未探过亲。宋梅用去信问,“白兰,你不是说过,两年一次探亲假,还给报销路费的嘛,为啥没动静。”杨爱华不答,来信写得跟公文似的。唯有一次,她连发两信,提及生活窘迫。宋梅用汇去三十元,让战生回信说,自己备了大礼,让她赶紧回家。

宋梅用不晓得,战生在信末偷偷加了一段话:“妹,你不回来探亲,肯定有原因。说来我听听,我不让妈知道。我比你大,见识多,给你出出主意。你年轻,不懂事,在云南花钞票,怎可能比在上海多,我猜你是摊上事了。你妈的钱是一分一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你欢生哥怕老婆,现在六亲不认的。杨沪生去了西安,只寄过两次钱。我找他厂里的同事,同事一口咬定,说再没收到杨沪生的汇款,也不肯透露他的地址,说是杨沪生不让透露。也许杨沪生没寄,也许是那姓赵的私吞了。杨沪生是个辣手的人,但对咱妈还是一贯孝顺的,多半是姓赵的畜生私吞了。不过孝顺有屁用,他还是太辣手,跟了他的女人,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你妈也有问题,对谁都手脚大方。她身体一年年不济了。膝盖痛,爱忘事,哆哆嗦嗦。上星期她接连砸坏两只碗。里弄生产组不要她,没人派她零活。只剩我在补贴。她给你钱,就是我给你钱。我上班辛苦,还帮工厂挖防空洞,每晚挖到八九点。牙齿里吱吱嘎嘎,都是沙土。做人要将心比心。另,妈说给你备了大礼,让你回来探亲时高兴高兴。她不许我说是啥东西。是一块瑞士表,贵得要死,花掉一百八十五块钱。”

战生说得没错,宋梅用确实有老态了。身体里的钟渐渐停顿,身外的时间却越走越快。上个礼拜天,战生怕老母过年冷清,带她看了一场《白毛女》,放映员挂片前忘记倒带,胶卷反走起来。杨白劳已垂死,喝下卤水,又活了过来,卖身契上的手印消失了。此后很久,每当宋梅用讶异世事善变,超出了理解力,就会想起这一幕。阿方过完年便过世了。他从废品站退休时,就有点瘫废了。惊蛰那日,隔壁女人受不了怪味,让丈夫去撬门,发现他僵缩在藤椅里,身上已经变了色。随后是丁枪杆,忽被打为反革命,听说是和林彪反党集团有染。“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咋就不健康了?丁枪杆的媳妇也姓林,是林彪亲戚吗?批斗会上,宋梅用从人头和肩膀之间,遥见丁家六口,被赶鸭子似的赶作一堆。他们的小女儿,脖颈一抽抽地,已经哭不出声。接着是老金,被同事揭发,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务”。宋梅用模糊记得,他是说起过有个台湾亲戚。出事那晚,严招娣来敲门,“阿姐,阿姐,我要跟那个特务离婚,我受不了了。”宋梅用和战生皆不出声。严招娣十指挠门,噎咽片刻,走了。翌日清晨,老金夫妇被逐离小洋楼,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