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5页)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这是讽刺我。”

“绝对不是,我是十分钦佩,真的真的。”审判员一本正经地向马锐颔首,“羡慕你,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天真烂漫呢,后来不知道吃了多少亏。难为你没人教就自个学聪明了。”

“也是生活摔打出来的。”马锐煞有介事地回答。

审判员忙低下头用手挡住脸,抽着肩膀笑得乱颤。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头严肃地望着马锐,“你真无所谓……”一语未了,扑哧一下又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话让我想起别的事,所以笑个不停,你别生气。”

他低头看那堆证词,看了一会儿,恢复了正常,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马锐说:

“可你总得有个态度呀。你爸爸总打你,你跟着你妈起码能少挨几次打,最多唠叨——两害相权取其轻。”

马锐看看审判员,看出他确实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我爸是有时打我,可我就一个爸爸是不是?商店里也再没卖的。他再对我怎么厉害——我能跟他认真吗?”

“可你也只有一个妈妈,商店里也再没卖的。”

“所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谁我也不想得罪,只好没态度。”

“那……譬如说调解不成,我们真开了庭。到了法庭上让你表态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样,只能含含糊糊,让你们觉得我是被吓傻了——你们问个没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还挺鬼,合着这得罪人的事全推给我们了。”

“咱们处境不一样,你跟他们谁也不认识,可我一个是爸一个是妈,都是亲人——你就胡乱判吧,判给谁我也没掉虎口里。”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真就乱判了——爱谁谁。”

“爱谁谁,胡判吧你就。谁坚决闹得凶你就判给谁,到明天再说吧。”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愿意落埋怨。”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一块堆儿都说给你。”

“我也甭多问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审判员收拾着桌子上的材料,“谢谢你啊,这么合作。”

“没事,不用谢,这事不是跟我也有点关系吗?”马锐起身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转回来对审判员说:

“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得为我保密,千万别传话传到我父母耳朵里,要不我没法做人了。我到十八还好几年,这几年里我还得在他们跟前装小孩呢。”

“你明儿就向他们宣布,你已经长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们接受不了,说了也白说,不费那劲,就让他们再觉得自己有用几年吧。”

“那倒也是。”审判员赞成地点点头,“我都这么大了,我爸还把我当小孩呢,跟老人没法讲理。忍着吧,谁让咱是人家生的呢?”审判员拍拍马锐的肩膀,“多哄着点你爸你妈,扯这臊干吗?反正过一百年谁也不认得谁了。”

“爸爸!”

“儿子?”

父子俩随着人群步出法庭后,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马林生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双目渐渐模糊了,泪水就像碱水杀疼了他的眼睛。

马锐初觉得那场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难于启齿或不够自然把动作和表情搞得太过火。但真正面对父亲时,他还是毫无困难地喊出“爸爸”这两个字。当父亲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他蓦地感到一阵心酸,眼泪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他发现这一切其实不用表演,和父亲重新相处并没他想象的那么尴尬,他们毕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设计,其实无从做作。

他们泪眼相对,像隔着一层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飘移了。马林生使劲瞪大眼辨认着近在咫尺的儿子,但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那张脸始终朦胧像拍虚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刚才在法庭上他已经喊哑了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还疼吗?”

马锐摇摇头。

“哪儿最疼?”他抚摸着儿子脸上那一块块光滑凸起的疤痕,“这块还是这块?”

“都不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室纤颤使马锐的心几乎停跳。父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皮肤像触电般把阵阵寒噤传遍他的全身。

“还疼么你还疼吗?”父亲兀自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手我真混……”

“这不是你打的,再说也早不疼了,只是有点痒痒。”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力气,你会还手吗你会干挨打吗?”

“别说了爸爸,这伤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诉我你会还手吗?”

“你打过你父亲吗?”

“可我这么对你还能算你的父亲吗?”

“怎么不算?”马锐哭着说,“怎么能不算?怎么着都算。”

“不,不该这样,一个父亲不该像我这样——你没发现我其实很自私吗?”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这不一样,孩子。你可以自私,你还小,你还脆弱,你必须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这也就是帮别人的忙。我不同,我对你有责任有义务,你讲过的,否则就是犯罪!这道理是对的,肩负这种责任怎么还能自私?自私还能算个人吗……”

马锐真想放声恸哭,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虚伪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毫无保留爱着他的人,这使他既厌恶自己的理智也厌恶自己的眼泪。可理性一经产生,即便用感情的泪水将它淹没,它也仍在水下岿然不动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为自己再不能浑然无觉地接受父亲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后来,他平静了,不再絮语,眼泪也不知何时干涸了,只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和结痂般的紧绷。他在父亲的怀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后真是可怕!

冬天的太阳显得冰凉,像块放入冷柜冻得邦邦硬的肥肉,惨白的光芒如同冻脂凝结在它的表面。

鹰、隼、白头雕蹲踞在同一株树上的不同枯枝头,呆呆地长久凝视着远方的高空;狼、豺耷拉着舌头低着头沿着单一、固定的路线不停地匆匆来去;金钱豹在长板凳上睡觉;鼬鼠在乱窜;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势晃着尾巴默默地吃着干草;长颈鹿远远地以茫然的眼神儿眺望;远处有一片火烈鸟如同一层褪色的红霞;结冰的湖中散布着一些呆立的鹭鸶、丹顶鹤和蹒跚而行的七彩野鸭,它们的岸上笼舍周围还或站或卧着大批水禽,只是无一鸣叫。连一贯热闹的鸟舍也听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只看到一些彩色的小鸟纸屑般飞舞,翅膀发出噗噗拍打声。

狮子、老虎都离了笼子,在山下的枯草中趴卧,对游客的挑逗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