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跟你,要。那纯粹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他或她。”马林生笑嘻嘻地说。

“我是跟谁都不想再要了,除非我特别有钱,雇得起人房子又大——我只管生可以。”

夜里,马林生摸着黑回了家,打开灯,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他走进里屋,看到马锐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边压着枕头床上没人睡过。马蹄表在桌上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这小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骂了一句,管自去倒水洗脸洗脚,拿起一张报纸赤脚坐着看,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张报纸看过了,是昨天的。他站起来在报纸堆里翻找,发现没有今天的报纸,颇有些纳闷。打开电视,主要的几个台节目已经结束,只有中央一台还在放一个八路军打国军的电视连续剧,屏幕上不是黄煞煞的一片国民士兵就是灰秃秃的一片八路军战士,几股爆炸的烟尘,零七八落的枪声中几个洪亮的男高音在憋着嗓子卖力地喊:“冲啊!杀啊……”

房门开了,夏经平穿着件毛背心探头探脑地进来,进门就说:“你回来了,见到马锐了吗?”

“没有啊,他还没回来——咦,书包怎么都不在?”他这才发现不同寻常。

“咳,你还不知道?到处找你,找你一天了,给你们单位打电话你也不在班上。马锐出事了,让人打了,你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马林生皱紧眉头,“他现在怎么老爱跟人打架,他在哪儿?”

“不是跟人打架,是让人家给打了,打得还挺厉害,大概已经住院了。你先去派出所吧,是他们给送的医院,他们叫你回来先去他们那儿一趟甭管多晚。”

黑黢黢的胡同里的一个院落门口挂着盏红灯,红灯底下是派出所的白木牌。门口停着一辆带警灯的吉普车和两辆标有公安字样的三轮跨斗摩托车。

马林生进了派出所院子,见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有人在大声呵斥有人在刻板地念着什么有人在小声嘟哝说的内容都听不大清。

一个披着大衣很年轻的警察从一间屋里出来嘴里叼着烟,看见马林生站在院里便问:“你找谁啊?”

马林生忙上前解释了一通。

那年轻民警斜眼打量了马林生几眼,说:“噢,你就是那孩子的家长。你今儿一天上哪儿了?怎么到处找不着你——跟我来吧。”

他转身又回到屋里。马林生跟着进去,回答说他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所以没在班上。

“那也应该留个话儿,出了事也知道好上哪儿找你去。”年轻民警翻着白眼说,“你这孩子今儿是没死,万一死了呢——坐吧。”他冲桌前的一把椅子一抬下颏。

马林生呆呆地坐下,那个民警拿出马锐的书包和一把大螺丝刀放在桌上。

“事儿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就不从头细说了。情况就是这样儿,你们孩子用这把螺丝刀把人扎了,自己呢,也被人打得够呛。”

“为什么?他为什么把人扎了?扎的什么人?伤得厉害吗?”

“扎得倒不厉害,也就指甲那么大一个口,没事,就是衣服都扎破了,人家要赔呢。至于说扎的什么人……”年轻民警翻翻手头的卷宗,扫了一眼,“据你儿子的一个女同学,姓夏的小姑娘反映,这伙人平时就老欺负他,在他上学的时候截他,据说还抢过他东西和钱也打过他,双方一直有仇。我们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这伙人没事总爱在胡同口大槐树下玩台球……”

“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从没听他说过。”

“噢,你当爸爸的也一点不知道,从没听他说过……你这孩子平时有事都不跟你说呀?”

“……很少。哦,我想起来了,那帮人确实打过一次我们孩子,那还是夏天,很早。我们孩子头被他们打破了,我带他上医院缝的针。”

年轻民警点了点头,用笔在记录纸上随便记了几笔。

“这帮人就是一帮流氓,专门在胡同里欺负小孩,好多大人也受过他们的气,我……”

“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年轻民警说,“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比你清楚,你那孩子干吗惹他们呀?”

“肯定不是他惹的他们,肯定是他们把他欺负急了。”

“这我们知道,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所以他们吵吵着要赔偿损失时我们一下顶了回去。我们警告这帮小子了,都老实点,别奓翅儿,把人打成这样儿还……”

“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马林生十分激愤。

“怎么抓呀?”年轻民警掂着那把螺丝刀,“你们孩子也动手了,还用了家伙,这性质就变了,成了斗殴了。你们孩子也真傻,拿这么个破玩意儿管什么用?真想跟这种人干,起码也得使刮刀。行了,老马——你是姓马吧——你也别难过,这帮坏小子只要还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跑不了,我们都拿眼珠儿盯着他们呢。也别觉得冤,你那孩子也得教育,有事找我们呀,自个折腾还不是吃亏?你对付这些流氓不能也使同样的流氓手段,那就不占理儿了,吃了亏自己倒霉,占了便宜我们还得抓你对不对?”

“你说得对,非常对,这些道理我回去一定跟他讲。”马林生连连点头。

“他现在在医院呢,你快去看看吧,书包你拿走,这改锥我们就没收了。”

“好好。”马林生拿了书包转身要走。

那民警忽然又在他身后说:“你平时是不是不太管孩子啊?”

马林生立刻红了脸,“……也管,我工作忙,就一人……”

“你这孩子这年龄还不能不管。他这年龄正是惹事的年龄,好些最后判了大刑的都是打他这年龄学的坏。”几乎还是个毛孩子的年轻民警相当老成地慢悠悠地说,“也不是说你不管就没人管了,你真不管,我们也可以替你管,但那管法就不一样喽。你既当了人家的爸爸,也别忒大松心了。我见得多了,那孩子最后五花大绑给提出来上刑场枪毙,做父母的哭都来不及——别回头再让孩子骂你!”

“你上哪儿了到处找你找不着我们还以为这孩子没亲属呢!”病房的护士知道了马林生的身份后也这么说,“没见你这么当爸爸的,孩子出了这么大事连你的影儿也找不着,这是你亲生的吗?不想要了说一声,有的是等着孩子的——顺左边第二个病房四床。”

马林生推开病房门,首先看到的是哭红了眼的前妻和岳母,然后才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马锐。

如果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完全可能认不出儿子。他脸肿得都变了形,仿佛骤然两颊多出很多肉,眼睛肿成一条细缝儿,额头腮侧布满了淤血和青紫,皮肤亮晶晶颤巍巍像一块块透明的肉冻。他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贴着纱布,可以看到渗透纱布的血渍和边缘的褐黄碘酒。一条胳膊打着夹板弯曲地搁在胸前。他的呼吸沉重急促,虽然醒着,可看到父亲没有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