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刘桂珍抱起讲义紫涨着脸冲出教室,腮帮子上的肉因为愤怒哆嗦着如同受到一阵阵电击。

当然,这场课堂骚乱的结果,就是威严的、人见人怕的教导主任亲自出马,把马锐和那个帮了一句腔对骚乱的扩大起了推波助澜作用的男生带离了现场,恢复了教室秩序。

更严重的事情在后面。

本来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全体老师的义愤。在这个普通的不在重点之列的胡同学校内,这类课堂纠纷是天天都有,司空见惯的。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上星期另一个班的男生还曾经在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从后面用弹弓向老师射击。马锐和另一个男生被揪到老师办公室的最初,其他老师并没有介入,争论基本上局限于刘桂珍与马锐之间。连教导主任那时也不过是扮演一个略带倾向性的仲裁人的角色,主要是听取双方陈述。后来,争执愈来愈激烈,双方各不相让。马锐坚持老师那个字确实念错了,他提出纠正无可厚非,只因老师坚不认错并旁敲侧击以撵出教室相威胁才造成后来的大乱。而刘桂珍则一口咬定马锐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有意制造事端,并在老师的再三忍让下步步进逼、得寸进尺,公然当着全班同学对老师采取极不恭敬的态度,几次打断老师的讲课,以至酿成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大概双方的言词彼时已激烈到一定程度,刘桂珍似觉有辅以手势的必要,于是发生了一些推搡。肯定是很轻的,与施暴毫不沾边至多只说明对方欲辩无言的焦躁和恼火。但这时,马锐说了一句至淫至秽的话:

“你怎么跟泼妇似的?”

“泼妇?你知道什么是泼妇吗?”教导主任正儿八经地问听着无动于衷的马林生。

“大概是指很厉害的女人。”

“不对,很多人都不了解这个词的完整含义。”教导主任颇有几分炫耀地说,“泼妇除了形容这个女人很厉害很不讲理同时还含有这个女人作风很不正派在外面乱搞的意思。”

显然,这一不负责任的诋毁和指控不仅使一向清白的刘老师一怒冲天,同时也激怒了所有在场的和刘桂珍同样年龄同样身份的妇女们。这无异于是对女教师这种特别需要尊重特别需要与高尚联系在一起的女性的集体侮辱。

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再对马林生述说。明摆着,妇女们制服了这个喜欢逞能的男孩儿。作为政策的一种体现,她们从轻发落、放走了那个态度好的男孩儿,而把这个过分猖狂的从严对象一直扣着等到他父亲到来再会商惩罚措施。

“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马林生蓦地发现老师们已停止了控诉,一个个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反应。他不失时机地叫起来,脸上带着像他这种角色此时应有的义愤。

“立刻向刘老师道歉,诚恳地道歉,请求原谅!”他指着马锐喝令道。

“我已经道过歉了。”马锐仰脸看着墙,低声说。

“其实,我倒不需要他给我道歉。作为老师,受点气受点委屈没什么,惯了,谁让我是老师的。”

刘桂珍说到这里眼圈红了,紧绷着嘴,片刻后看着马锐说:

“老师是替你担心,你要培养自己什么品质?长大要当个什么样的人?你才这么小,可你瞧瞧你身上学了多少毛病:骄傲自大,张口骂人,不尊重老师。不尊重老师你还会尊重什么人?欺负比你弱的男同学和女同学,在班里拉帮结派、煽风点火,挑动同学间的对立同学和老师的对立,发牢骚说怪话你你你还像个学生吗……”

“我没有!”马锐竭力忍着泪,分辩道。

“还没有!还嘴硬!”刘桂珍抻着脖子逼视马锐,“事实俱在,哪天在哪儿和谁一条条都给你记着呢——该让你爸爸知道了!”

马林生此时只有低声下气的份儿,他连连向刘桂珍道着歉,对所有老师赔着笑,唯独怒视马锐以示他无论感情和理智上都是站在校方一边同仇敌忾。

“对不起,对不起刘老师,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你孩子的这个问题是非常严重的。”教导主任以代表校方的权威口吻对马林生说,“我们学校还从来没发生过这类问题,我们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向是很好的……”

你算了吧!马林生心想,贵校发生的聚众斗殴还少吗?上个月几个学生和外校学生打架还动了刀子,不是把派出所的人都招来了吗?

“……所以我们对这件事不会轻易放过。已经告诉马锐同学了,让他回去写检查,检查交到教导处。在检查没有通过之前,先不能来上课。”

“我回家一定督促他把检查写好,写深刻。”马林生再三表示,状极沉痛。

“除了写检查,学校还要考虑给马锐同学处分。处分轻重要看马锐同学检讨的深刻程度,对错误的认识程度,但处分是一定要给的,这点请家长要有个精神准备。”

“如果认识得好检讨得深刻,处分能不能不给?咱们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马林生恳切地说。

“不给处分是不可能的。”教导主任摇摇头,“这事在全校的影响太坏,老师们听说都气炸了,说这样的学生不给处分她们就不干了。寒心哪……”

教导主任抬起头镜片闪闪地看了眼马林生,“这也是为他前途着想,对他负责,让他牢记这次错误的教训。受个处分不要紧嘛,好好表现将来还是可以撤销的嘛。好啦,现在你可以把孩子领回去了,记着明天把检查交来。”

教导主任挥挥手就像交通警终于开恩示意违章的骑车人可以走了。

马林生在带马锐离开老师办公室时对那位刘桂珍老师有了一个粗浅的印象:她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既容易被激怒又容易得到满足。

“还没吃午饭吧?先去吃饭。”

在跟着爸爸回家的路上,马锐始终保持着一份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坚忍和麻木,但马林生这一句话便使他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他们走进了一家小饭铺,马林生给儿子要了半斤机制饺子。在吃饺子的全过程中,马锐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啜泣,捏筷子的手因为浑身颤抖几乎夹不住滑溜溜的饺子,他完全没有了早先的骄矜,十足成了一个心头笼罩着伤心、委屈和恐惧的孩子。

孩子无声饮泣的姿态所流露出的强烈痛苦,使同时在饭铺里进食的顾客以及饭铺的伙计纷纷投来关注和怜悯的目光。

如果这是另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哪怕就是个不相干的醉汉,马林生也会油然产生同情,起码会软下来。但这是他的儿子,一个闯了祸给他惹了麻烦而他必须对这后果承担责任的小鬼。他能怎么样?任何温情的表示都会使这个孩子受到错误的鼓励,更深、更固执地坚持和陷入与老师的对立。他会把这顿饭当成一种慰问,一种赞许,他会为得到理解而感动。不能给他任何重新获得立足之地的希望,必须使他认识到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对峙中他只有屈服,按照对方的要求悔过这一条路可走,否则结果更坏,更无法承受。这不是个谁是谁非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