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能有一个观点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无所顾忌地非议他人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几乎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不必拐弯抹角,不必语藏机锋,尽管使用最粗鲁、最极端的字眼,哪怕进行最露骨的人身攻击——这种直言不讳非但不会招致灾难反能引起钦佩、崇敬乃至五体投地的机会在马林生的记忆里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甚至能直接感觉到儿子作如此慷慨激昂表演时所产生的那种兴奋和快感犹如他自己在如是说。

他早已离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之地,几次走到里屋门前,终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太唐突的切入方式不得不临渊而退。他的脚步很轻,近乎于蹑手蹑脚,因而虽屡次摸至帐前但未惊动屋里人,同时他也准备随时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帮助思考的踱圈。

“真不喜欢她!都不知道她怎么混入的教师队伍。除了会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于是个文盲,还是那种比较无礼的文盲……”

“比你妈还无知。”

“我妈也比她强啊,起码不像她不懂装懂。我最恨不懂装懂像她那样的老师。明明说错了露了怯死不认错还就按错的往下讲嘴硬得什么似的……”

“茅坑似的。”

“你要好心给她提个醒儿让她别那么当众出丑——她还恨你!说你捣乱……”

“你拿这种无知的人有什么办法……”

马林生像一只灌满开水的暖水瓶,袅袅升腾的热蒸汽都要把盖得紧紧的木塞儿顶翻了。孩子们的对话如同解开铁链打开笼子的手使他急欲一下蹿出去,真知灼见妙语狠词就像一窝鸽子纷乱地拍打着翅膀翘首待飞让嘹亮的鸽哨响彻一望无垠自由自在的碧空。

他差不多开始恨自己了,恨自己的腼腆、羞涩、患得患失。这不是在万人大会上,也不是什么要人的接见室,更不是狮虎山女澡堂什么的。里面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恍然觉醒:我怕我儿子干吗!这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利也有能力摆平他!他给自己打着气,一头闯了进去。

他满脸微笑。

女孩子背对门坐在大床沿上,马锐脸冲着女伴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女孩子手里端着一盛满清水的玻璃杯边说边从杯里饮水,男孩儿手里挟着一支吸了一小半的香烟边说边挥舞着拿烟的手做着手势加强自己的语气表情严厉如同一个爱发牢骚的离休干部。

他们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骚的大人。那种愤愤不平和鄙夷并存的表情,深恶痛绝、急急倾诉不乏武断结论的口气无一不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马锐一看见父亲就傻了眼,冒出嘴边的话像被刀砍断了,半截含在嘴里。手里的烟变戏法似的倏地不见了,残留下的烟雾像画在黑板上的横七竖八的粉笔道缓缓地扭曲、变形,一股股飘散开来。

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赤,神色惶恐。

夏青扭脸回头看,脸也一下红了,她先是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着就全剩下为马锐担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两个孩子更尴尬更束手无策。这场面他完全没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鲁莽、轻率、时机选择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显得像一个有预谋有目的地去抓邻居赌博的街道积极分子。

显然,这种气氛下再想进行平等、自然、亲切有趣的交谈已属枉然。儿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后,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谴责和愤怒,尤其在有女性在场的情况下,他必定将以挑战和无畏的姿态对待父亲哪怕最温和最善意的垂询,就像当年他和他父亲在类似场合相遇一样。

马林生陷入了犹豫和两难的境地,如果这时掉头就走,那无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窥探。最好当然是像所有聪明、有教养的父亲一样装一次傻瓜,使孩子们的不安消弭于无形,然后从容撤退。

于是,他真像一个二百五那样傻呵呵地笑着,愉快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聊得真热闹呀。”

这话问得相当愚蠢,大有已将全部内容窃听而去后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个眨眼的动作也不得体,显得有点下流。

孩子们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他们一点也没被他制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动。女孩儿眼中甚至隐隐出现了一种被人带有夸大色彩误解了的担忧。

他继续像个扮演白痴的蹩脚戏子连连发问,就差没流口涎了,“你们谈什么书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马锐仍旧不接他的话茬儿,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泰山压顶的力士。后来他便靠在墙上,两手抱肘,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夏青出于善良,勉强笑笑说:“没说什么,瞎说呢。这是我们小孩儿看的书。”

如果马林生再认不清自己的处境,那他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了。那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等待着,期望他尽快离去。这种毫不掩饰流露出的愿望刺痛了马林生,他感到一种被误会被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这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似乎他进来就是为取这东西而来,然后在孩子们沉默的注视下蹒跚地走开。

一出屋,他就抖开扇子用力扇起来。内心的紧张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

他十分沮丧,万分的沮丧,甚至有些轻视自己,接着他心头掠过一阵狂怒。

他前脚出屋,后面屋内便立即响起录音机播放的乐曲,孩子们在乐曲的掩盖下嘁嘁喳喳地低声说话。清晰、用力的旋律如一条长蛇顺着他的耳朵爬进他的身体,源源不绝,并在他的体内蜷缩、盘踞下来;一圈圈增粗,堆积上去,使他体内充斥、胀满了异物感乃至失聪。

夏青从里屋出来,向他告别时,他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马锐在马林生的注视下噤若寒蝉。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顿意料之中的盘诘和训斥降临,令他困惑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吸引父亲的注意,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请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发生尽快结束。可父亲总是就事论事地随便应他几句并未由此引申借题发挥,似乎还有些嫌他过多打扰了他。后来,他请假说想出去玩玩,父亲竟挥挥手痛快地同意了。马锐满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门,像个在刑场突然被刽子手私放了的死囚一边奔向自由一边提心吊胆等着身后那声枪响,那枪始终没响。

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视若无睹。年轻的马锐根本无从体察。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很快便陷入一种更大的忧郁,这是对他整个人生处境的关注和反省。经过一个由表及里由微见著的检视过程,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渺小、空虚和无足轻重。这种巨大的酸楚和失落并不能通过管训儿子得到抚慰和平衡,反使他觉得自己更可怜更卑微。一个可怜的人利用另一个更可怜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满足,他就因此万事亨通了吗?一个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齿上有龋洞的,他需要每个遇到他的人礼数周全的问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