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没有。”马锐说。他看着马林生把眼睛完全瞪圆,才接下去补充,“老师没留。”

“可能吗?”马林生冷笑。

马锐耸耸肩。

“少来这副怪样子!”马林生断喝,“哪学的这套!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一种品质是什么吗?”

“撒谎。”马锐坦然回答。

“没错!”马林生失去控制地尖叫。

“你还没弄清我是不是撒了谎。”

马林生狠狠瞪着儿子,用那种自以为重似千斤的目光。马锐纯粹是出于不想惹他,避开他的视线。

马林生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保持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久而久之,他真相信自己的目光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你可以去问我们李老师——查证。”马锐实在不忍再看他爸这副自个儿唬自个儿的样子,提醒道。

“你以为我不会去吗?”

天黑后,马林生回来了,全然没有捏住了别人短处的那种得意,只是更加威严更加庄重就像一个不抱偏见、公允的法官步入法庭。

马锐也没有一丝得意的神情,尽力使自己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无辜、弱小。

“你没说谎,我已经找你们老师问过了。”马林生说,带着一种为自己勇于承认事实而骄傲的表情。

“我要真想骗您,就不会找这个借口了。”马锐可怜巴巴地说,话里透着委屈,他想给父亲一点安慰。

“我相信你,应该诚实。”马林生带着肯定、赞许的语气说——但没有一丝歉意,“不过,虽然老师没留作业,但自己也不能放松要求,要珍惜时间……”

“是是。”马锐使劲点头,热烈、恭顺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这样吧,”马林生以父辈特有的和蔼、慈祥的语气说,“你把昨天的家庭作业再做一遍。”

“有这必要吗?”马锐一下火了,所有的企盼、侥幸刹那间便都破灭了。他做尽姿态,仍没能哪怕一次改变其父的习惯所为,“做过的作业再做一遍能起什么作用?”

“巩固一下学到的知识,有什么不好?”马林生此时倒显得轻松了,慢条斯理地说,颇带几分调侃,“学过的知识真掌握了吗?就能一辈子不忘?”

“谁能学过什么都一辈子不忘?有什么必要非一辈子不忘?你小时候学过的东西到现在都一点没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强嘛。”马林生笑着说。

“想做到这点根本不用这么费劲。”马锐气得把脸扭到一边,“照这么着,不但比不了您强,反倒可能跟您一样了。”

“你还自视颇高嘛。”马林生的笑变为冷笑。

“我利用这时间学些新知识不好吗?”马锐央求。

“你杂七杂八的知识已经学得不少了——净些没用的!”马林生板起脸,“你不要再争了,争也没用,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只怕你哭一场后还得做——你最好认清形势。”

马锐愤怒地看着父亲,马林生像块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马锐服从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书包。

“不要去里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马林生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马锐拎着沉重的书包坐到桌旁,从里面掏课本和作业本以及铅笔盒。他眼中已没了愤慨,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坐好,摊开课本和作业本正待写算,冷不丁抬头一脸微笑地问马林生:

“您特满足是吗?”

“少废话!”马林生勃然大怒。

马林生侧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烟。台灯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带清晰周长的光圈。光圈里铺着一本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的稿纸,旁边放着笔、胶水、剪子和小字典。这台灯投射出的光圈是整个外屋的唯一光源。屋顶灯已经熄了,马锐也早做完了作业,此刻正躺在里屋的大床上看书,从敞着的门只能看到他一侧身子和一只朝上斜伸着的光脚丫子。里屋泻出来的光把门的轮廓投影在外屋黑魆魆的地上。月光笼罩着玻璃窗,使玻璃发出冰块一般凛冽的光泽。

马林生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烟,灰白的烟雾在脸旁云一样萦绕,不时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云开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袖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

马林生正透过桌对面横放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职业使他本能地选择了写作作为消闲方式。开始,当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时,他还能把那些单纯念头诉诸文字。随着思想成熟眼界的开阔,他简直无从下笔了。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便像一口煤火上的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些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这汤是如此黏稠、百味杂陈以至无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连锅端上方后快。无数精彩的片段像煮烂的肥肉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啪啪爆炸又归于沉寂。他像一个没有助手的老迈的大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才华随生随灭束手无策。他苦恼、焦虑甚至暗地里饮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念头记录下来也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啊!他试图按捺自己才华的迸溅,逼着自己学些匠人的耐心和条理,可是拦不住啊!谁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发使其造福人类譬如取暖烧饭什么的?后来,他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去做一个编辑,把自己的才华无偿地提供给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长成千上万写字的庸人,这就像日本的技术和中国的资源相结合,那会形成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然,这一念头同他其他所有的念头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这倒使他认清一个事实:最好的文章只存在于某些默默无闻的人的头脑里。

他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个头脑而自豪。

再后来,他这个抽烟枯坐的姿态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嗜好,纯属个人的嗜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造物曾给人类文明提供过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机会——他为整个人类遗憾。

马林生险些热泪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响动。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躺在里屋床上的儿子欠起身歪头往外看,由于里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儿子的一举一动。马锐看了一眼,又躺下了,只留下一个光洁粉红尚未因脚气的骚扰而糜烂蜕皮的脚丫。

他在观察我!马林生像个受到生客打搅的名人不快地想。随之有些气馁,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态,过于搔首弄姿?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严肃起来。尽管他知道从儿子的那个角度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影,但就是后背也应该给人以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