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六章(第2/4页)

咪咪方:他也疯了?

老王:他自言自语,不分场合,坐下就狂聊就喋喋不休,说的都是中国话但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大家开始躲避他,他在哪里坐下,哪里的人群就会很快散开。朋友也一个个溜走,找借口或干脆不找借口。

咪咪方:你也溜走了?

老王:我,开始还坚持。

咪咪方:他在说什么?你一定听得懂。

老王:听得懂。他在说这个世界的背面,说他来自什么地方,将要回到什么地方。说死,死后世界的繁华。说前历的种种,他爱过的人,他离弃的人,他经过的种种惨烈和痛不欲生。说上帝的模样,天堂的变迁,宇宙是怎么创造的,阶梯是怎么铺就的,又是怎么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万万余晖。他是在描绘自己的头脑,以无亿量和奔腾的速度倾吐,一个词没说全就跳到下一个词,一个字刚发音就变成另一个字的音尾,我都见过,也在脑海留下了那个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这狂聊最后变成他一个人丢了转儿的悲鸣和不时爆发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断。

我说,你完全是混乱的。

他说,脸上还挂着狂笑,是吗?我一点没意识到,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沿着自己脑子说话,完全不看对象,你要注意了,你这样下去,别人会当你是疯的。

他说——这时脸上挂着的表情是高傲。你也认为我疯吗?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都是你也看到的,是客观的,每个人终有一天会看到的,你不承认就是虚伪。

他也说我虚伪,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虚伪。

我说,我不当你是疯的,你是天聪的,眼神带钻头的,你有自己的世界观,你要是疯的,我也是疯的。可是,我说,你没看人都散了吗,你在对谁说?你把人都聊跑了。歇歇吧,兄弟,歇歇吧。

咪咪方:你不是疯的吗?

老王:我,至少认为自己控制得很好,来往于两个世界,没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岁以前的人,家里有负担的人,不聊。你不问我,我也不说。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很好。我是疯的,但跟谁都不说。你父亲疯了,到处跟人说。

我很想画这样一幅画,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发疯了,双手放在膝上,外表眼神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周围的一切都是颠倒的。如果我会画画,我就画这样一张画,挂在一进门的地方。这是我心里常出现的一幅画,是我对自己的描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里,发现一块砖从厨房的墙顶了出来,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墙壁,第二天,这块砖又顶了出来,第三天,另一块砖缩了进来,渐渐地,这面墙变得凸凹不平,布满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岩的训练墙。渐渐地,卧室里的墙也有砖出来进去,凸凹不平。渐渐地,家里的每一面墙都有砖开始活动,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来。他来到街上,多年出入买东西的小杂货店不见了,变成一块空地和几棵白菜。第二天,他头一天还坐在那里吃饭的小饭馆不见了,变成一片草地。从一块砖开始,这个人的世界渐渐崩塌,他的目光停留在哪儿,哪儿就开始变化,最后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以纪念你父亲。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已经被英国人拍了,一个杀手,一心想死,不巧爱上一个中学女同学,挣扎一番还是决定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用枕头闷死,断了这个念想。最后这个人欣慰地站在英国海岸白色的悬崖边,一个跳接是全景,一个跳接是更大的全,只有白色的峭壁没有了他。这是我看过最黑色的电影。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不知道,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捯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地艺毛——本地艺术毛片。关于皮肤的。用一秒三千格的高速摄影,专门的片盒,卷片子就得半天,特别费胶片,一百分钟乘六十秒,你算算光素材就得多少尺。身体可以是任何两具,每一路皮纹都记录到了,每一口毛孔都成井了,每一粒鸡皮疙瘩都成宝塔了,汗毛凛凛成了草原,风吹草低见血管,一定特别美,特别地质公园,特别不色情。是人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

咪咪方:你……

老王:让我说完。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儿都不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