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五章(第4/5页)

方言说,他脑子被人动了,讲这些话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根筋被重新搭了一下,切了一个频道,脑海里随之换了块银幕,这些话就是那块银幕传下来的声音。他和我一样,也是在倾听,在观望,是一个配音演员在为外国电影配音。中间一度,他深深理解了剧情,从传译者变成了发言人,当这些话真的由他自己来讲时,他反倒听不懂这些话了,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在鹦鹉学舌,但是激动,像一个盲人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就知道自己来到一个盛大的舞台中央。他后来形容为跳大神。他能够站起来了,被无形的手牵着舞之蹈之,喃喃之絮叨之,沉重啊沉重,拨不开啊拨不开。一边两眼发直一边插空问我:像不像东北跳大神——现在明白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我说的全是看到的不是我想到的——你帮我记一下,开快车……说完雕塑在叔平面前。

我还跟叔平笑,这可怎么记呢。

我醒了,墙上一片蓝屏,左下角括弧里一个黄色的问号,投影仪发出嗡嗡声。在梦里,我一直是若即若离有口无心,醒来,发觉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双手捧心皱着眉头发怔,一想到刚才,立刻失声痛哭。

哭了又哭,问自己,哭谁呢?答不上来,才黯然收声。窗外已经大亮,窗帘四周镶了一圈光边。我回到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钻进被窝又忍不住哽咽。我像小时候那样,蒙着头压着半边脸哭,用枕头擦眼泪,哭热了喘不上气儿,就一下把被子掀开,唉——唉——一声接一声大声叹气。躺着施展不开,就赤膊坐起来,唉——叹一声,拍一下被子。

咪咪方:是这样嘛,两手同时抬起同时落下——唉。

老王:这样,一只手,唉——唉——另一只手拿纸巾,擦眼泪擦鼻涕,再次悲从中来就捂住嘴。拍到后来,手拍红了,嗓子渴了,眼睛疼了,就冷静了——也不是冷静,是晃范儿了,想自己的从前。

今天给你讲这个梦,已经被我篡改过了,是一个药渣版。今天讲,讲不出万分之一。原版,那不是人和人说话,是起高楼,洋红色的万丈高楼,我的生生世世都在高楼上。我悲,是我曾经多么自由,远星是我的故乡,从那边到这边,真可说是星路迢迢。我确认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曾经存在了亿万年,经过无数天空,一直是壮阔的,灿然的,清白如风的。我确认我什么都知道,见证过所有根源和起因,也知道时间在什么时候完结,人们在何地湮灭。

我悲,是一次次失去自由,一世世焚心鞭尸,去而复返。一世为人,永世为人,这是我受到的诅咒。我不是那个盖楼的人,我是那个拆楼的人。每一世我都接近完成自己的工作,每一世时间都从我手中夺去镐头。下一世我又被蒙上眼睛。

大楼至高无穷,楼里的房间至多无穷,我知道人们在各自的墙后面想什么,如果时间够用,我会走进每一个房间,把其他房间发生的事告诉这个房间的人。可是这一代我又没时间了,我还蹲在地下室,既苍老又颓废,日常生活把我扣押在这里,平日我甚至不知道我头顶上有一座大楼,也看不到楼的颜色。地下室的墙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我蹲着的姿势也是灰色的。

我悲,因为我知道,这悲也超不过三天,三天之内我将忘记头上还有这座楼,回到白纸状态,或者隐约记得自己是谁,只是一个标题,翻过多少页全然没有文字——这样想的同时,遗忘程序开始启动,左太阳穴出现一只删除键,飞快地把一行行字从我脑屏幕上消去。

同时,这只键还是一只灵巧的手,把我脑子里的枝蔓一叶一叶折叠起来,叠成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手一抽,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巨大,我忘记,最后结束,我又被洗脑,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窗帘变成厂字形银边,我睁开眼,眼前全是灰色,闭上眼,也是灰色。我闭眼看着灰色灰了一层,又灰了一层,像一沓眼皮合上一张又合上一张。再睁眼,窗帘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在嘤嘤叫,仔细听又变成蜂鸣。楼上的人家开门关门,上厕所冲马桶。我的脚在出汗,伸出被窝,凉了,又缩回来。我想起一个人说的笑话,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酒店卫生间洗澡,这时酒店停电,睁开眼发现眼前全是黑的,怒喊:我失明了。我翻了个身,笑了。我裹紧自己,决定先睡一觉,再睡一觉,如果可以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起床。

我就这样躺了三天,白天是银灰色的,夜晚是黑色的,滑进睡眠又滑出来,做的梦都是在一个不开灯的室内冰场无声地溜来溜去;从泰山后山浓荫蔽日的一万多级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在青岛前海湾蓝渊般的海水里一个青蛙蹬腿一个青蛙蹬腿地往回游。第四天中午,我右小腿肚子开始转筋,需要绷直腿使劲跷大脚指头。

我从被窝伸出手开了电视,当年的美国领导人在四处访问,在会客室草坪上发表讲话;身穿沙漠迷彩装的美国兵开着重型车辆从运输舰下来,一群戴着风镜的兵荷枪蹲在沙丘上拿望远镜乱看;他们好像是在发动战争,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已经打完了还是正筹备打搞不清楚。一群亚洲领导人在椰子树下开会,又一群亚洲领导人在奢华的宫殿里开会。欧洲人在机场接一个亚洲人,又在另一个机场接另一个亚洲人。这些老头子老妇女的脸个个熟悉,但是叫不出名字。我喜欢的一个女主持人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各电视台的女主播都眼睛聚光,侧着身子,像镜子里的一系列重影;要不就是转来转去,像小孩子骑在木马上。她们的声音,嘈嘈切切,像一群鸟扑棱着翅膀在屋里乱飞,每一个字我都听不全,脑子里都是残字。

大楼,我还记得那洋红色和高耸入云,但不记得那楼的由来和建在何地。红楼——这个词是一个生锈的箭头,嵌在我头骨里,它射中的正是我产生想法的那个点。

我和自己的过去依依惜别。我知道,当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的脸上将看不到一点悲伤的影子,我会特别舒服,走出门去吃饭,谈恋爱,会朋友,挣钱。不这么做,除非我死。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死这件事。躺着看黑乎乎镶银边的窗帘,知道那就是精心修饰的死神的眼帘,只要走几步,掀开它,跨过窗台,那下面就是死。我注视着死,安静地躺着,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有事。

死,恢复自由。我又想了两天两夜这句话。

第六天晚上,我下床藏手机,找受屏蔽的屋角,藏好了,给自己打电话,通了,再藏。最后找进厨房,放到微波炉里,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