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2/9页)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联合国的,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次来中国就是考察中国申报的一项遗产:小说。同时她也是研究人类学的,想找个时间跟我聊聊。

我说你是什么?——她说完她是联合国的我就空白了,后面的话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什么。

我说噢噢很好。

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和方便。

我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就是睡眠还可以,托您的福,一天还能睡十二个小时以上,就是十二个小时要起来十二次上厕所。

她说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永远没人接。

我说我这个那么不怕冷的人,现在六月还要生暖气,见到点阳光就像蛾子一样凑过去。

她说有我的地址可以开车去我那里。

我说千万不要买我们那儿的房子,别听销售说得好听,一条新航线经过我们头顶,附近婴儿妈妈都不出奶了。

聊了半天,她说您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说您不是联合国的嘛。她说是是,又从头自我介绍。我又空白了。回过神来,听到她说她大学不慎交了个书呆子男朋友就继续念下去了。书呆子得了一奖学金去欧洲,她也弄了一笔奖学金跟着,书呆子弄了一奖学金去南非洲,她没弄上奖学金就生闯了去跟着,到书呆子向全世界申请准备去南极洲,她才发现书呆子不呆,是个旅游狂,这一崩子奔出去已是小十年了,地方没少去,十年环球旅行。

到了南极,企鹅出来迎接他们,书呆子流泪了,说到地方了,从此搬去和企鹅住,不再和人说话。她找书呆子他妈调出书呆子小时候看病的档案,全明白了,书呆子是小儿自闭来的。

念书有念好自闭的。我说,听说过。

一般我隔几年回一次北京,她说,中国很重要嘛。但是每次落首都机场也觉得是到了一外国,人家跟我说中文,我还跟人家说英语,心里特别堵得慌想多待几天往往没待住又走了。

您终于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人了。我说。

也许吧,反正长大就意味着我总要变成一人,变成谁都是我。

我又空白了。她还在那儿说:……入了籍,嫁了人,第一任丈夫……爷爷去过中国,生了一女,后来离婚,对方外遇。又和一个也说不上是哪国奔出来的华裔结过一次婚,她外遇。目前独身。后来混进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打一份工——还是您建议的呢,进联合国工资免税——当年据说。一方面搞一点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一方面——想北京了。转进北京一年了,还是一说话就搭错表情——你不觉得我北京话地道点了吗?但渐渐找回点北京的感觉了。

我说没关系,在国外待久的人都有点二。

她问,想起我是谁了?

我说:北京的,联合国。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问我下周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看我。

我白天都不起床。

那晚上。——不是看你,是想跟你聊聊,也不聊别的——她正写的一本书有些问题想请教我——你愿意帮助我吗?

什么书啊我问她,现在还有出版——纸媒吗?

课题。她说。长篇博客。电媒——随你怎么说我只是沿用一种比较古老的说法方便您理解。

我说小说,听说过,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到我刚上点岁数,中年,就已经是遗产了——怎么才申报啊?

要证明没有失传还有老艺人——当代的,很难……你懂我意思吗?

当代,是眼面前儿吗?

她说国际上划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往下,之前到1949年是现代,1949年之前到五四是近代,再往前是古代。当然她说这样划分也是从俗。还有一种更俗更不科学的是按地域和心态划分,说到大陆地区,有佯狂时期,党同伐异时期,全体变成孙子时期,假装不是孙子时期和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至此,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您是假装不是孙子期到全被当成笑话期的一个过渡人物——按哪种划分都在她写作的范围内——所以有些事想采访一下你,请王老先生不要再推辞了。

我说,没听懂,你认错人了,您把我当谁了。

她说您是我大爷,我可是您一晚辈。

我说我没装啊,你说我是谁?

她说你不是那谁谁吗?

我也晕了,是啊没错啊。

她说那就对了,你就是一老艺——作家,——还活着的——我不好说是不是唯一。

不对啊。我说。没写过字,怎么就成人物了。哎哎,我喊一老太太转脸儿,你不信我,你问问她——这屋都是我多少年的老弟弟老妹妹,我的事儿全知道——老妹妹,她说我弄过小说。

老妹妹目光炯炯:你不加一“老”字会死啊?

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吗?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他,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你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都卖,什么好卖卖什么——凡经我手的东西,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可卖的越来越少,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书,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本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这名儿您听着耳熟吗?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当年满大街现在也可以一本也不剩,当年逛大街的现在还有谁呀你数数。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吗?我回头问。

大家没听见。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