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极其宽敞的房子,三面墙均是顶天立地的穿衣镜,配套的软缎沙发也是维多利亚式的,暗哑的酒红色中深藏秋香色的细密花纹,似乎也藏着许多香艳无比且年代久远的嫔妃故事。梳妆台却是红木的,简约的明代遗风,一尘不染的与穿衣镜相映生辉。

最讲究的是挂衣钩,檀木打制的仙鹤,细长的脖子向高处伸展,造型的确有点夸张,但这是一个试衣间,挂衣钩应该比梳妆台重要,你没有办法忽视她,除了外形美观,还淡淡飘动着似有似无的暗香。

莫亿亿捧着一件“阿玛尼”晚礼服倒在沙发上,她闭上眼睛,幸福得几乎窒息。她很怕自己是灰姑娘,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睁开眼睛便已回到自己那个破家。她家的那个厅还不及这个高级的试衣间大,尽管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家具陈旧而过时,马赛克的地面让她总是想起厕所。

穷人是没有想象力的,所以这儿让她有点眩晕。

她手上的那件名牌拖地裙是淡烟薄雾般的紫灰,犹如一片雨天的云。

她现在才知道,越是高级的名牌时装越没有设计的痕迹,譬如这件号称在香港独一无二的“阿玛尼”,刚才还在华美的橱窗里傲视红尘,她无领无袖也无肩,紧紧的上身缀满碎钻和珍珠,纤细的腰下是蓬松的纱裙,长长的拖在身后,与她相配的还有同样是灰缎的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小手袋。亿亿暗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来,除了晚礼服惊心动魄的美,还因为十二万港币的价格牌。

亿亿没有试衣,以她修长的模特身材穿上这条长裙,效果不会比橱窗里的假人差,这她知道。她要利用试衣的时间,细细地品味一下梦想成真的寸寸光阴。

她认识这个彭卓童还不到一星期,那是在一夜情酒吧。这个吧在城中闹市区少有的一块高坡上,细窄而陡峭的台阶让人想到无限风光就在这个酒吧里,大门是埃及风格,金字塔的颜色,里面布置得像原始森林,一半室内一半露天,除了阴森一点,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因常有些演艺界的人士偶尔在这里聚,便开始名声噪起,使许多自认为前卫的酷男辣妹趋之若鹜。亿亿也是跟演艺界的人士来喝酒,但她只不过是一个三线小星,演那些怎么演观众也认不出她来的小角色。最露脸的一次是新近刚刚上演的电视剧《火凤》,她演女主角的前身,在第三集就被烧死了,后来女主角重新转世,演绎了一系列小市民拍手称快的复仇故事,当然这与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亿亿并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事实上,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焦点,虽然她不是风头最劲的那一个。

酒吧里的灯突然熄灭了,黑暗中年轻人开始鬼哭狼嚎,也有人放肆地怪笑,总之可以尽情宣泄,这也是一夜情酒吧的独到之处,不失时机的漆黑三十秒,让你做偷吻那种“见光死”的衰事。

一只大手握住了亿亿,引领着她往外走,亿亿以为同行中的男孩恶作剧,他们也是很能闹的,所以她一路笑一路磕磕绊绊地在黑暗中穿行,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光明再度来临的时候,面前出现一张贪玩而又漫不经心的脸,这个年轻的男人算得上风神俊朗,头发干净、爽滑而又富于弹性,虽不是眼带桃花却总有那么一点坏,又坏得让人不忍拒绝。

他身材高大,并不是孔武健壮那种,而是匀称,一切都恰到好处,宽肩,长腿,包括他性感的喉节和修长的手指。他穿一身CK的休闲装,方达色,看上去精力充沛。

他重新伸出手来:“我叫彭卓童。”

“莫亿亿。”

“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

亿亿叹道:“先出,先死,站两边。”

卓童大笑,笑够了才说:“怎么叫这个名字?”

“小时叫一一,妈希望我相貌才艺都是第一,第一有什么用?多点钱是真。”

卓童又笑,亿亿心想,有那么好笑吗?便迟疑道:“你找我干什么?不是让我签名吧?”

“为什么不!”卓童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张纸,便拉过衣袖,让亿亿把名字签在上面,亿亿挥笔写道:一个万人瞩目的名字:莫亿亿。她平时练签名总是这么一串。彭卓童提醒她说:“还有电话号码。”亿亿略觉不妥,但毕竟这是第一个找自己签名的人,还是写上了移动电话。

亿亿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心肝,与剧虎谈恋爱,若即若离也有三年了,可是跟彭卓童只认识三天,人整个疯掉了。

剧虎不是不好,他就是太好了,形象太健康,爱看书,爱钻研,又知书达理讲礼貌,没有缺点,简直就像一部老爷车那么齐备、稳妥,只是年轻轻的就那么“自来旧”。他给亿亿写的情书,不加说明的给女朋友过目,女友便说,你阿叔怎么这么老土啊?!还教你做人的道理,他自己一把岁数,活明白没有啊?!

卓童是疯狂过山车,分分钟钟带给你刺激和惊喜。

她知道不能耽搁得太久,便收起遐想,慢慢地睁开眼睛,还好,遗韵无限的试衣间没有丝毫的改变,还是那样美轮美奂,这令她颇感快慰。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阿玛尼,走了出去。

彭卓童正在打电话,口气又狠又无所谓,是他独有的风格:“……抓住了?!把他给我杀了!当然砍脖子,放血,斩成一碌一碌的。”见到亿亿出来,卓童扬起一根眉毛,算是询问裙子是否合适,亿亿用力地点点头,他便对销售小姐做了一个包起来的手势,小姐们大梦初醒般的殷切起来,领班的黑制服双手接过他递上来的金卡。

卓童收了线,亿亿问道:“杀谁?”

“杀谁?杀穿山甲,我叫他们做血饭给我们吃,凉血清毒的。”

亿亿也笑了:“吃保护动物啊?!”

“没办法,我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你不是说今天上船吗?”

“晚上才去,八点整是船长晚宴,绝对不能错过。”

“可是旅客须知上说,狮子星号下午三点就离港,现在已经一点多了。”

卓童笑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走吧。”

他拉起亿亿的手,他们快乐得脚底生风,像鱼一样,在繁华香港的密集人流中游来游去。“我们坐‘叮铛’吧。”卓童这样提议。这就是卓童,花十二万元买裙子,却花两元硬币坐巴士,他不是一个刻意的人,满脑子即兴的新花样。如果是跟剧虎出去玩,他会提前两个礼拜写出计划书,细节比旅行社交待得还周密。亿亿最记得跟他去看电影,不到十个人的场子他非要对号入座,“如果发生纠纷,我们会很被动。”剧虎这样解释。亿亿无名火起:“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