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戴晓明道:“在中国,只要是想做事,必有无形的绳索绊着你,叫人动弹不得。”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想着他也算是做足了功课,却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上面鸦雀无声,那么他做任何事也必然有所顾忌。这些也就算了,关键是以他的个性,做冤大头还不被人当回事的感觉特别令他不舒服。

林越男是唯一一个能读懂戴晓明的人,她不紧不慢道:“你这种做任何事都喜欢急风骤雨、立竿见影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政治吃掉。搞政治需要智慧,但更需要忍耐,需要良好的人际关系,需要长时间被别人了解的过程。这些都是你最不擅长的。”

戴晓明当然听不进这些,他说我做人不可能那么周到。而且在他看来,林越男无非是妇人之仁,什么是政治?能够建功立业就是最大的政治。

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口气收编了五家赚钱的报刊。

《支部生活》是用党费来订阅的,所以旱涝保收。这是中国特色,没有什么值得批判的。组织部门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放出话来,谁动我们的杂志,我们就动谁的位置。正如林越男所说,这是一件怨声载道的事情,不赚钱的报刊无端被灭,巴不得有人拉一把却无人理睬,肯定对戴晓明有着一股无名火,赚钱的报刊自然是恨透了戴晓明,认为他这是巧取豪夺。戴晓明就是再刚愎自用,也还知道自己远不到无所顾忌的火候,于是他只好同意《支部生活》挂在报业集团的名下,仍旧允许他们自产自收。

这下就更炸了锅,不平则鸣,其他被收编的报刊大都是些轻松主题,现在因为拿不住戴晓明便落得拱手相让的下场,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戴晓明。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当戴晓明终于有机会反省自己的言行,他发现人的变异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是说很可能你对某一件事情处理不当,或者几件事,它们积累下来,在这期间一个改革者的形象可以很轻易地变成一个吃独食的家伙。既然天使已经变成妖魔,是非曲直也就很容易被庸俗化了,而你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举动只会加速这种庸俗化,妖魔化。

可惜,当时的戴晓明并没有那么清醒,其实人在大多数的时候是不那么清醒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的戴晓明只是深感自己朝里无人的悲哀。

慢车就是慢车,咣咣当当的几乎每个站都停,让人有一种毫无指望的感觉。

夜深以后,车窗外就变得黑洞洞的,坐在硬座车厢的人大多是草根阶层,看上去横七竖八地睡着,空气很糟,是各种奇怪气味的混合体。列车员早已无影无踪,有人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这时呼延鹏突然醒了,他身边的槐凝仍在沉睡,微低着头,像在做祈祷的虔诚的教徒。而呼延鹏醒后,脑子像水洗过一样清亮,一点都不混沌。

老半天他才明白这是因为饿,人饿的时候总是特别清醒。呼延鹏知道他叫醒槐凝也没用,因为两个人落荒而逃,什么行李都没拿,绝不可能有什么吃的。

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总是在逆境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另一半。呼延鹏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到沈阳以后就没给透透打过一个电话,他真的是太投入工作了,完全没有时间风花雪月。现在工作告一段落,他便格外地想念透透。手机早已没电了,打电话肯定没门,可是为什么透透也不给他打电话呢?

呼延鹏开始想,透透现在在干什么呢?

时间过得很慢,呼延鹏几乎是一分一秒地熬着,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奄奄一息的感觉。槐凝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发现呼延鹏神色黯然地凝视远方,倍感奇怪:“你怎么了?”

“我已经饿得灵魂出窍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环顾了一下,便向一位面善的妇女走过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轻轻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还以为要查票。槐凝指着她面前小茶几上的塑料袋说:“大姐,能卖给我两个茶叶蛋吗?”塑料袋里大概有十多个茶叶蛋。

槐凝掏出钱来,面善的女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你拿两个去吃吧。”说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呼延鹏一口气吃下了两个救命的茶叶蛋,几乎被噎着,槐凝从包里摸出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小瓶维生素药片:“喝水的时候吃两片,就当是吃了两个苹果。我身上就这么多东西了。”说完她侧过身去,头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继续她的美梦。呼延鹏突然觉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她做事既不渲染,也不一惊一乍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显现出一种风范。这太让呼延鹏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

有一绺头发垂了下来,柔和地挡在槐凝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上,随着列车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说不出原由的,呼延鹏从心里很想帮她把这绺头发小心地拨到一边去。

深夜,硬座车厢,茶叶蛋,半瓶水,低垂的发丝……总之这些现代生活中峥嵘岁月的记忆,至今还深藏在呼延鹏的脑海里,没有丝毫的褪色。

有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来找宗柏青,他们是市交警大队的。

宗柏青把他们从办公室领到会客室,客客气气地奉上茶水。他们告诉宗柏青,他的车撞了人,司机逃逸,他们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开的车,因为有目击者形容了肇事司机的长相,跟宗柏青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车主是宗柏青,便有许多事难逃干系。首先是肇事司机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伤的病人还躺在医院抢救,总之有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要做。这两个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证件以及车祸现场的照片。

柏青当然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脑袋也当即嗡的一声。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为他在媒体工作,交警大队的人也比较谨慎,没有用呵斥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也表示会积极配合交警部门处理好这件事。

送走交警大队的人,柏青立刻去买了许多高档营养品以及进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医院一看,顿时傻了眼,病人住在脑外科重症监护室,被所有的精密仪器包围着,那个阵势已把人吓个倒立,病人满头满脸裹着纱布,像裹蒸粽一样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条之多。大夫说,病人送进来之后就没有醒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脑死亡,但是病人家属坚持要维持生命体征,所以花费是相当高昂的。

坐在病区走廊的长椅上,宗柏青的脑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车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可是还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还跑,那就变成了负全责,还要接受更大的惩处。现在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轿车扣在交警大队,打他大舅子的手机一直关机。宗柏青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