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伯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得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得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竟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缘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一个人结婚不是合理的吗?”

马伯乐说:

“结婚是一种罪恶。”

王小姐说:

“假若是从心所愿的,那就不在此例了。”

马伯乐说:

“不,一律都是罪恶的。”

马伯乐这样热情的态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于是把她近来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订婚的朋友,不但没有订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来了。

她把这问题公开地提出来,让马伯乐帮着她在理论上分析一下。

马伯乐一听,这简直不是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来打击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实在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马伯乐站起来,提议要离开这吃茶店,回家去。

说实在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写好的信,还没有拿出来呢。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

王小姐恳求他,再坐一会不可以吗?他只说了一声“不了”,站起来就走。

他想:她原来已经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里,喝了父亲的许多白兰地酒。醉了,醉得很厉害,第二天一天不能够吃什么,只是哭。

母亲从来没有谈过她的亲事,自从她长了这么大一字没有提过。

母亲现在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