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第2/4页)

于是她就在沙发上坐着,自己镇定着自己,企图把这种连自己也不情愿的伤心抑制下去。

王小姐在武汉大学里念书。武汉大学就在武昌的珞珈山上。

王小姐是去年毕了业的,所以那边不常去了。

但是那边东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来,她总起着无限的怀恋的心情,从前她每天在东湖上划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边,从窗子就可以望见的。那时候也并不觉得怎样好,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时间快得就好像做梦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过去了,离开那学校已经一年有余了。

王小姐过去在那学校里边是有一个恋人的,也许不是什么恋人而是朋友,不过同学们是好说这样的话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还来看过她,并且还带来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东湖上的野花给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个花瓶,装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摆在客厅的长桌上了。她本来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里来的,但觉得有母亲看着不好意思那样。其实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给她的,她本来不必摆在客厅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勉强地摆在客厅里了。

可是不一会,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里来。因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叶,紫花中间还有白心。

现在这花就在她自己的镜台上摆着。

听说他要订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来的时候,她想要像说笑话似的,随便问他一声,后来不知怎么岔过去了。

现在她坐在那为她自己而装饰的小沙发上。她看到那花瓶里的花,她就顺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觉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这么费心来问他做什么?

王小姐的这间小屋,窗台上摆着书,衣橱上也摆着书,但是并不零乱,都摆得非常整齐。她的这间小屋里,成年成月地没有人进来。但是看那样子,收拾得那么整洁,就好像久已恭候着一位客人的到来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发,蓝色的沙发套上缀着白色的花边,左手上一块,右手上一块,背后一块。花边是自己亲手用钩针打的,是透笼的,轻轻巧巧的,好像那沙发并不能坐人了,只为着摆在那里看着玩似的。

现在她还在沙发上坐着,她已经坐了许久了。她企图克制着自己,但是始终不能够。她的眼里满含了眼泪,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悲哀。她看一看红红的灯伞,她觉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觉得委屈。她听到客厅里的那些人连讲带说的欢笑声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为什么,每当大家欢笑的时候,她反而觉得寂寞。

最后,她听那客厅的门口,马伯乐说:

“明天来,明天来……”

于是客厅不久就鸦雀无声了。接着全院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好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忽然走进梦境去了似的。

王小姐听到马伯乐说“明天来,明天来”这声音,就好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说的那“明天来”的声音一样。她还能够听得出来,那“来”字的语尾特别着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而现在是十年以后了,时间走的多么快,小孩子变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老了,青春就会消失了的。

一个人刚长到二十岁,怎么就会老呢?不过一般小姐们常常因为她们充满着青春,她们就特别骄傲。

于是眼泪流下来,王小姐哭着。

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事情,登着梯子在房檐上捉家雀……下雨天里在水沟子里捉青蛙……捉上来的青蛙,气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这里,又是悲哀,又是高兴,所以哭得眼睛滴着眼泪,嘴角含着微笑。

她觉得保罗是跟从前一样的,只是各处都往大发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点,眼睛也长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从前大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人是会忽然就长大了的。

“不单长大,而且还会老呢!”

王小姐心里边这样想着,一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保罗不单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变了。

眼睛从前是又黑又蓝的,而现在发黄了,通通发黄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发黄了。再说,那嘴唇也比从前厚了。

一个人怎么完全会变了呢?真是可怕,头变大了,身子变长了。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声音比从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来是一棵小树枝而今长成了一个房梁了似的,谁还能说今天这房梁就是从前那棵树枝呢?是完全两样的了。

马伯乐来到汉口不是一天的了,她并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为什么她今天才考虑到他?似乎马伯乐在十年之中都未变,只是这一会工夫就长大了的样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并不自觉,因为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别灵敏,忽然想东,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气,说不吃饭了,就不吃饭了,说看电影,就看电影去。

这样下来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问他一声,都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人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这“奇怪”而烦恼。

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下了新的评语,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她非常执拗,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不坐洋车,就一直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让别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