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4/5页)

他自己回答着。

现在,马伯乐来到上海。在上海准备着再逃。可是芦沟桥的事情,还是在北方闹,不但不能打到上海来,就连青岛也没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的地方去宣传,朋友就说:

“老马,你太神经质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岛算了吧,你看你在这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吗?你说青岛危险,难道全青岛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吗?只就你一个人怕,人家都不怕吗?你还是买个船票回去吧!”

马伯乐的眼睛直直地望过去,他的心里恨极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调,而是恨那人连一点民族国家的思想都没有。

“这算完,中国人都像你这个样,中国非非……非他妈的……”

他虽然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想,中国是没有好了。

“中国尽这样的人还行吗?”

他想,中国人是一点国家民族的思想也没有的呀!一点也不知道做个准备呀!

马伯乐不常到朋友的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气。有一次朋友太太从街上给孩子买了一个毛猴子来让他遇见了。他拿在手里边,他说:

“还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呢?逃起难来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没有用,没有用。”因为他心里十分憎恨,手下就没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给拉掉一个。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个耳朵,就大哭起来。

马伯乐觉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楼就跑了,跑到街上心还是跳的,胸里边好像打着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气。

马伯乐很孤独,很单调。屋子里又黑又热,又什么也看不见,又什么也听不见。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华又太平的景象,对于日本人就要来的准备一点没有,他又实在看不惯,一到了街上,于是繁华的、太平的,一点什么事没有发生,像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这很使马伯乐生气。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灯,直到半天空去,辉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爱多亚路、四马路、霞飞路,都亮得和白昼似的。电影院门口的人拥来拥去,非常之多,街上跑着小汽车、公共汽车、电车、人力车、脚踏车……各种车响着各种喇叭和铃子,走在街上使人昏头昏脑,若想过一条横道,就像射箭那样,得赶快地跑过去,若稍一慢了一点,就有被车子轧着的危险。尤其是南京路,人们就在电车和汽车的夹缝中穿来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练过马戏团似的,都非常灵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边那路口上的指挥巡捕,竟在马路的中央修起了台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满脸都是胡子,他站在台子顶上往下指挥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无数的车、无数的人都听他的号令。那印度巡捕吹着口笛,开关着红绿灯,摆着手,他让那一方面的车子通过,绿灯一开即可通过。他让谁停下,他就把红灯一开,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脚下经过,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将军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个挤着一个,马伯乐吃过了晚饭偶尔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没有目的,他不打算买什么,也没有别的事情,也不过去闲逛了一趟,因为一个人整天呆着,也太寂寞了。

虽然马伯乐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若只是为着逃难,马伯乐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没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边带着怒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日本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马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糊涂人……”

马伯乐在南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马伯乐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

“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马伯乐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马伯乐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外国人,马伯乐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为那是外国人,于是连忙就说:

“Sorry,sorry!”

那外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马伯乐一看那外国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马伯乐并不是看得起外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马伯乐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好热闹呵!

马伯乐一看: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这次骂中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上海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马伯乐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从南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