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5页)

带妈又对老太太去说:

“把他抬进来吧!”

老太太擦擦眼泪说:“多嘴!”

于是那车夫就在大门外边,让太阳晒着,让上百的人围着。

车夫果然没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着,他就跪在大门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晓得为大少爷祈祷什么,同时街上过往来去的人,还一个劲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来把脸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车灯,满手是擦灯油的气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楼了,他也就站起来了。

这一天祷告的声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祷。声音是嗡嗡的,还好像有人哭着。车夫想:

“哭是在礼拜堂里边,怎么在家也哭?”

车夫一听不好了,大半是发生了不幸。他赶快跑到屋里去,把门关上,向着圣像很虔诚地把头低下去,于是也大声地叨叨起来:

“主,耶稣,你千灵万灵的主,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从前我以为他是个狠心的人,从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还给我两块钱来的……昨天。”

马伯乐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耶稣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耶稣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人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践踏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小丫环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马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马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马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马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带妈跪在那里,并且带妈哭得和个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马伯乐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上海开起书店来。

现在再说他的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哪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马伯乐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戴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马伯乐说开的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上,三层楼的房子。

马伯乐这书店开得很阔气,营业部设在楼下,二楼是办公厅,是他私人的,三楼是职员的卧室(他的职员就是前次来上海所交的几个穷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每张写字台上都摆着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糨糊,图钉,这一些零碎就买了五十多块钱的。

厨房里面,请上娘姨,生起火来,开了炉灶。若遇到了有钱的朋友来,厨房就蒸着鸡啦,鸭啦,鱼啦,肉啦,各种香味,大宴起客来。

比方会写一点诗的,或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写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开始写的诗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说家……就是这一些人等等,马伯乐最欢迎。他这些新朋友,没有几天工夫都交成了。简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谈得来,一切不成问题。

马伯乐一看,这生意将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将来让他们供给文章是不成问题的了。因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们却是以道合。他们彼此都很谈得来。

马伯乐把从前写小说的计划也都讲了一番。但是关于他为着想卖点稿费才来写小说这一层,是一字未提的,只说了他最中心的主题,想要用文章来挽救中华民族。

“真是我们的民族非得用我们的笔去唤醒不可了,这是谁的责任……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

马伯乐大凡在高兴的时候,对着他的宾客没有不说这话的。

于是人人都承认马伯乐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谈阔论,把窗子推开,把椅子乱拉着。横着的,斜着的,还有的把体重沉在椅子的两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来,看着很危险。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脚高高地举在写字台上,一点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还在桌心那块玻璃砖上慢慢地擦着。

那玻璃砖的下层压着一张高尔基的像片,压着一张使大林(1)的像片。

那个张歪着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这两张像片,赶忙把脚从桌上拿下来。抬起玻璃砖把像片拿出来细看一番,连像片的背面都看了,好像说不定这张像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没能看出什么来。

经他这一看,别人也都围上来了,并且好几个人问着:

“这是在哪儿买的,伯乐!”

“呵,什么?”马伯乐表示着不经意的样子,他晓得在交际场中,你大惊小怪的,未免太小家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