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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柴田老爹从壁橱里取出被褥为我铺床,本应是儿媳干的活儿,如今儿媳已去,不得不由老爹自己来干。被褥很干净,散发着樟脑气味,老爹说这是儿媳妇临走时拆洗并收存的。又说那个媳妇除了爱抽烟,起得晚,手脚慢,也没什么大毛病,心肠还是挺好的。我说中国东北妇女很多人都抽烟,老爹说他知道,但在日本不行,村里女人们背后议论。

夜里,我睡在柴田家的榻榻米上,看着炭火在房顶上映出的红光,听着老爹一遍遍的翻身,咳嗽,久久没有睡意,满目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用具,人的视觉角度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风吹得拉门的纸呼呼地响,院里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我想,身边这位老人不知独守过多少这样孤寂的寒夜,以前还有一丝企盼,给他的生活注入了岬许信念和暖意,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早晨四点钟天就大亮了,东边窗纸已泛红,看来是个晴朗的好天。我看老爹睡的地方,被褥均已收起,灶间的大锅热水已经滚开,那只秋田犬也不知太向。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自知犯了与老爹儿媳相同的毛病一晚起。

拉门出去,果然是大晴天,碧空如洗,山林树木一色的白,晃得人睁开眼。我向正在清扫牛棚的老爹打招呼,老爹应了两声,又低头清理牛栏。棚内拴了四五只花牛,都很温顺地吃着苴,另一个栏串圈着三两只小牛。牛棚收拾得干净整洁,老爹还不满意,正用铲子一点点刮墙边的污溃。我要帮忙,老爹让我用门边的塑料桶打温水将牛的乳房、屁股、尾巴清洗干净,他说他马上要挤奶了,六点钟奶车过来收奶,届时奶不预备好车是不等的,几桶奶就废了。

我依着老爹的吩咐清洗牛尾巴,原以为轻松实则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洗一头牛得用三桶水,想那牛粪一见水就净,孰料却油乎乎地粘手,本还干净的乳房竟让我抹得一塌糊涂。奶车对奶的检验标准相当严格。奶中稍有不净物,哪怕一根牛毛,也拒绝收购,闪此清洗二作就显得十分重要。我干得很狼狈,也没有速度,前面好不容易洗净的一头又拉了屎……

一个穿牛仔裤,登高筒靴子的老太太从门外过,见到了棚里的热闹景象,在院中大声说,是媳妇回来了吧?老爹说不是媳妇,是从媳妇家乡来的。老太人说我春也不像日本女人,哪有这么干活的。老爹示意她小声,说干活的这位懂日本话。老太太一昕赶忙跑进来,赔着笑说,让您受累啦!我扎着一双沾满牛屎的手也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老太太故作惊讶地说:人长得漂亮,日本话也说得漂亮哪!又嗔怪柴田老爹不该让客人干活,说着抢过桶去,三下五除二,把几头牛洗得清清爽爽。老太太年纪虽大,下活的速度与质量不得不让人佩服,我这年轻人是赶不上的。又想到了工立山和他的妻子,想到我每天上班时在东京地铁通道里遇见的急匆匆小跑着的上班族,有人在自动电梯上还不断地跑……日本人的节奏和效率在许多场合都能使人明显地感觉出来,同样,中国田园牧歌式的作风,在国人生理心理上影响程度之深远,也是出乎人扪意料的。

亇饭之前我在街上转,妇女们见我,老远就魏躬问好,亲切而有礼。待我过去以后,马上叫以听到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国人……这使我厌烦,日本人接触外国人,远没有中国人的大度与坦诚,泱泱中华,造就出他的子民们具有可纳山河白川,可容四海虾夷的广阔胸襟与恢弘气势,这是“岛围意识”颇强的日本人所无法比拟的。有几个穿制服的小孩,背着书包跑进学校。一会儿,学校里盖满白雪的操场上响起了“君之代”国歌,一面中国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含有某种反感成分的日本国旗,在朝阳中庄严升起,孩子虽只数名,面孔是肃穆的,教员也都是西服领带,十分整齐。学校的建筑是全村最漂亮的,我真羡慕这些孩子,在深山里能接受这样完好的教育。日本自一九四五年战败后制定法律,中小学一律实行“给食制”,即不光学杂费全免,尚由国家供应午餐,这是一个有远见的英明之举,其战略意义的深远,在今日已得到证实。然而那一双双注视着国旗,明亮无邪的眼睛却使我想起了《朝日新闻》的一份调查报告,归围子女在日本的学校中往往受到日本学生的歧视,百分之七十的人有过被日本同学骂“滚回太”“巴嘎牙鲁”等话的体验……柴田的两个孙子想必也在这里就读过,一问,说只读了半年就走了。

下午,铲雪车已将道路淸除下净,公共汽车开进熊之巢,我决定乘车返回猿屋。临走,柴田老爹送了不少干酪和黄油,说怪话的老太太也赶来,让儿子扛来一箱苹果,我说廊下还有我咋天带来的饭团子,不知如何处置。柴田说,哪能搁到现在,昨天夜里就让横泰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