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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很佩服父亲的这个叔叔。李养喷认为才进家门就对亲兄弟留了心眼,这样未免不够坦诚。

说话之间贞子已经在厨房摆好了桌子,今天是她特意从“寿松庵”叫来的日本吃食,寿司。从她心里说,她是想让哥哥一家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切实感到真实的、老百姓的日本。她要和他们在这个院子里共同生活下去,这是一件让她一想起来就很激动,很高兴,又很难将感觉一下说清的事情。

上野一家围着桌子团团而坐,从不上桌的母亲也被安置在次郎的女儿、初中生理惠旁边,贞子反复交代理惠要多照管奶奶,千万别让奶奶噎着了。

理惠的情绪很低落。

在上野家的人为大儿子的回归而热闹而忙碌的时候,理惠一宣待在她自己的屋子里,只是为这不得已的“吃饭”才走出了房门,她没有接纳新家庭成员的思想准备,特别是没有接纳“中国人”的思想准备。为这一帮中国人的到来,她学校的同学们已经偷偷讥笑她的“支那亲戚”了,那讥笑自然也将她包括在其中,使得她一下在同学之中“低矮”了一大截子。中国人穷,中国人脏,中国人落后,中国人没教养,与日本人是没法比的,而今后她将与这穷,这脏,这落后,这没教养紧紧连在一起,这个家再不是纯正的“日本”,而变得杂七杂八,这是她一想起来就要哭的事情。她没有她父母亲那理智的大度和宽容,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她的脸上,她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对理惠的冷淡李家人都有觉察,李养顺釆取的态度是顺其白然,梦莲则是没话找话地套近乎,小春和胜利索性是以冷淡对冷淡,对那个穿中学生制服的小丫头连正眼看也不看。

这使理惠对这对堂姐弟越发的没有了好感。

酒喝的是从中国带来的茅台,是李养顺为“回日本的家”而特意买的。

次郞只抿了一小口就说太冲,咧着嘴直摇头,用手使劲扇舌头。

大家都乐,母亲也乐。

李养顺虽然也在乐,心里却有点不自在,这瓶茅台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是他为了防止假冒伪劣,求单位出差的同事从贵州酒厂买来的,他爱喝酒,也能喝酒,但他这辈子还从没喝过茅台,这种酒不是他的经济能力所能问津的。但是颇费苦心为兄弟带来的酒,只落了个扇舌头的效果……

李养顺用目光扫了一下梦莲,梦莲递过来一个让人难以察觉的暗不:

别动声色。

胜治叔叔爱喝茅台,他不住地夸茅台的甘醇清冽,说这才是真正的白酒,日本的白酒跟它比简直就是洗脚水。

但无论怎么着,次郎也再不肯喝第二口了。

―杯好端端的酒,就白白地浪费了李养顺有点心疼。

买来的寿司在漆盒里很精神地站着,每个小饭团上都顶着一样海鲜,鱼片、蚌肉等等,都是生的。小春从盒里夹了一个有晶莹黄珠子的饭团,咬了一口,全吐出来了。梦莲低声训小春太不懂规矩,小春则跑到水龙头前去洗嘴。梦莲怕贞子不高兴,赶紧把小春剩下的饭团搁进嘴里,上下牙刚一使劲,那些黄珠就都碎了,一汪水淌出,又凉又腥,恶心得她直往上反胃。

贞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面不改色地把那口饭咽了下去。

贞子说:“是生大马哈鱼子,很好吃的。”

梦莲点点头,她说要吃点米饭。

贞子给梦莲盛饭’梦莲用白米饭压腥,饭碗很小,茶盅一样的,一碗装不下一勺饭,梦莲吃了两勺饭,嘴里还不是味儿,当贞子第三次接过她的碗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奇表情时,梦莲立即意识到:吃多了。

厅里一阵响,理惠在大喊奶奶把醋喝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饭桌上了。

人们放下筷子来到大厅,只见老太太正抄着李养顺从中国带来的老陈醋往嘴里倒,黑褐的液体顺着嘴角、脖了往下流,宽太的和服上净是醋汤,空气中满是酸味儿。

母亲见大象过来,扬着瓶子说:“伊豆伊豆!”

次郎夺过母亲手里的瓶子说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贞子已经找来干净衣裳,她一边为母亲换衣裳一边说:“妈只要见了瓶子,不管里面有什么都要喝,她已经有过喝避蚊水、清厕剂、色拉油的历史了,还被弄到医院洗过冑,现在闹得家里连香水瓶、眼药水什么的都要掖掖藏藏的,不敢让她看到。”

在近处细观,梦莲立即从贞子那张涂着薄粉的脸上看出了明显睡眠不足的疲劳。她说:“这些年你也是累得很了,一个人管家、照顾病人,实在是不易,如今我来了,你也可以歇口气了,有些事情就交给我吧。”

日本女人跟中国女人一样,听不得软话,梦莲的几句话贞子已明白大概,她感动得直想掉眼泪。

次郎已将正房给李养顺腾出来,自己领着妻女住到西面低矮的两间木板房里去了。李养顺很过意不去,次郎说这都是暂时的,哥哥回来,哪有弟弟住正房的道理,让外人看了笑话,以后有时间还要与哥哥商量把老房拆了盖楼的事。

胜治叔叔拍着次郎的肩说你看,还是有哥哥好吧,两人抬筐比一人担担要轻松得多喽。”

次郎獅是。

晚上,贞子和梦莲侍老太太睡下。

大厅被纸拉门隔成三个小间,胜利和小春觉得很新鲜,这种变化在中国是没有的,于是两人就将隔扇拉来拉去,把三间的门一会儿推前面,会儿推后面。

秀子奶奶躺在被窝里转动着脖子,用目光追巡着胜利和小春,咯咯直笑。贞子说:“母亲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这是个好兆头。”

梦莲说可能会一天天好起来。”

贞子交代了一些事就回自己屋去了,李养顺两口子躺在榻榻米上如同躺在地上,房顶一下高了许多,满目是桌子腿和散乱用具,人的视觉变作了耗子,给人一种很怪诞的感觉。

庭院里,小池边,一盏日本式石头座灯发着蓝绿的光,那光射进房间,将屋内各样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梦莲用胳膊碰了碰李养顺说:“喂,这就是日本哪?”

李养顺说:“你当这是哪儿?”

梦莲说:“咱们这是躺在自己家里?”

李养顺说这起真正的老家。”

梦莲说我怎么老觉得跟闹着玩儿似的。”

李养顺说胡说。”

梦莲说:“我心里不踏实。”

李养顺说惯了就好了。

梦莲说咱们明天干什么?”

李养顺说:“不知道。”

梦莲说:“明天当务之急是得去商店买米面油盐,咱们不能跟你兄弟在一锅里8饭吃,再说也吃不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