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3页)

见金静梓走进客厅,青山女士站起来,弯着腰嘴里说了一通没有任何意义的套话。金静梓也赶紧弯下腰去,一时却忘了说什么,嘴里像含了个枣儿,鸣噜了半天,冒出了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音节。她弯了许久,估计很能表达感情了,才抬起略显酸困的腰,却见青山仍旧弯着身体,口中念念有词,她赶忙又低下身子。

寒暄了五六分钟,双方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来,青山女士说,上次跟您一起学习了榻榻米上的跪坐要领,今天我们再学习沙发和椅子的各种女式坐姿。小姐从中国来,中国是礼仪大国,历史悠久,其中不乏贤淑谦恭的女性,日本亦有以孝谦女帝为首的诸多母仪天下的典范,作为大家闺秀,第一位的就是要举止优雅大方,稳重得体,要教养精深而不古板呆涩,要焕彩生姿而不轻俏俗媚。故此,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极有讲究,内质的修炼是必要的,外在的训练更是必不可少,这也是我们授礼仪科目的重要。以坐沙发而言,西洋沙发低矮松软,高不过膝,坐下去很容易给人以松垮萎靡之感,非淑女也。女性坐沙发上身要直,喏,这样,不能将整个身体埋进去,更不能注后靠,臀部要放在沙发的前三分之一,保持着时刻要站起来的模样,现出谨慎谦和的气质……

金静梓看到,窗外,枝子在领着园工们剪树,他们将树剪成各种造型,完全失了树的本样,成为一株株绿色的奇形怪状。白塔在霞光里,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粉得很不自然,像是舞台上的布景。

青山女士滔滔不绝。

……两条腿要自然并拢,裙边要扣在膝盖上,这样的姿势不能保持太久,否则显得机械呆傻,难免让别人产生视觉疲劳……五分钟后,双腿可向左或向右倾斜四十五度,但是一定要记住,双腿不能分开,叉腿坐在沙发上,是女性最忌讳的姿势,除此以外,二郎腿、中电似的哆嗦也非女士所为……

继母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又很快消失了,看来继母对这些课程很关注。金静梓甚至认为,给她请这些教师,更多怕还是这老太太的主意,父亲要打磨她这块石头是一种意向,继母则立即付诸实施。其中,不乏有吉冈家的女儿是个不合格的女儿的暗示,明是教导,实则是寒碜。这个不多言的女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取代了她母亲的位子……这足一个心思很深的女人,外表看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她的一切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拿外表来说,那满头没有一丝杂色的白发是染就的,细腻舒展的皮肤是做过手术的,并不艳丽的和服是常换的,往往早晨衣服上绣的是花蕾,到中午朵朵花就开齐了,晚饭桌上,衣服上的花朵竟变作了凋零的花瓣,同一质地的和服,三件绣三种花样,随着时间的变换而变换,考究到了极致。

青山女士还在啰嗦。

……不能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见面不能握手要鞠躬,鞠躬男女有别,女的要轻柔和缓,以六十度为准,男的要直起直落,显出力度。初次问候卒邊三十度,分手是四十五度。品茶时要跪接,双手接过茶碗将正面图案转向主人再饮,三口必须喝完,碗边用手擦过,双手递还……约会不能迟到,也不能太提前以早到三十七秒为最相宜……正式场合要化妆,否则是对别人不礼貌……送礼切忌四件,“四”与“死”谐音……

繁文缛节,记不胜记。

青山女士的讲课终于告一段落,阿美凑到金静梓耳边说,昭子夫人来了。金静梓问哪个昭子,阿美说,就是小姐的姨妈啊。

金静梓一听,转身就朝外奔,将刚才学到的稳重优雅一股脑儿抛在了脑后。

门厅里站着一个穿运动衫的老太太,个子不高,但很匀称,因为天热,领口敞着,浑身散发出阳光的味道。从感觉上金静梓立刻就判断出,这就是姨妈,母亲的姝姝,是个离母亲和她最近最近的人。看到她,姨妈张开手臂,将她抱在怀里,姨妈的拥抱,绝不同与继母的拥抱,金静梓感觉得出,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亲近,不是那种让人看的作秀。

在姨妈带有太阳味的温暖臂膀里,金静梓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姨。她是依照汉语习惯,用汉语叫的,但是姨妈听懂了,姨妈的眼圈红红的,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姨妈说,看见了你就跟看见邻子一样,她走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年轻……

金静梓将姨妈领进自己的卧室,那是她在吉冈家里惟一属于自己的领地,姨妈是自己的姨妈,如同那块领地一样,她不能允许任何人来与她分享。

她已经能够用纸和笔与姨妈单独进行交“谈”了,姨妈夸赞她曰语进步快,她说还是不精。姨妈说,学精了也别指望与他们有什么交流,这个家族就是这样,注重程式,注重规则,少的是亲情和关爱,你母亲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一点儿希望,所以她走了,说是去开拓团,实则是一种逃离。别人家,都是一户一户走的,哪儿有单身女人进开拓团的,而且还带着孩子,你母亲是绝望了,她跨过日本海,就没打算再回来,走的时候,她将自己留在家里的所有痕迹都抹干净了……

金静梓问姨妈有没有母亲的照片,姨妈说有,接着从夹子里取出一张让她看。

照片上是一家人,男人绅士打扮,女人梳唐髻穿和服,他们的身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姨妈指点着,男人是外袓父八木缄吉,女的是外祖母八木澄江,又指着三个女孩让金静梓猜,哪个是她的妈妈。

金静梓看着三个区别不大的女孩,困惑地摇摇头。姨妈说,那你喜欢哪一个?

金静梓指了指正中间,抿着嘴乐的一个。

姨妈说,这可不是你妈妈,这是二姨,叫悦子,昭和十八年嫁到冲绳,以后再没了消息,据说是全家在炮火中遇难了。右边这个才是你的妈妈。

金静梓将照片再拿近一些,盯住那女孩使劲看,照片年代太久,人也照得太小,除了母亲身上的花棉袄,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昭子姨妈变戏法似的又抽出一张照片,是母亲的单人像,初看,金静梓以为那是自己,细看,才觉出母亲脸上的线条更柔和,鼻子更秀美。姨妈说,你和你母亲最相像的就是眼睛,最动人的也是眼睛,你们娘儿俩的眼神后面老有种忧郁,这好像是天生的,从杨贵紀那个时代就传下来了……

金静梓说母亲长得的确很美。

姨妈说,再美也没能拢住你父亲的心,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金静梓问起继母的事,姨妈说,一个鸭川的陪酒女罢了,过来时候就带着个子,很会笼络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