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0页)

你可以找到他?小雨问。绝无问题。

但是……小雨有些犹豫,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找过他,因为他和我父亲有过那样的协定。

这个我懂,私下查访。

是不是要花很多费用?

你不要跟我谈钱,我对钱一窍不通。

果然,两人吃完以后斯特尔站起就走,后面自有他的随从去结账。小雨想,当个王子是好,有着神仙般的洒脱。

小雨回到宿舍,看见房门口鞋柜里放着邱大伟给她送来的书《华北治安战》,书里许多关键、重点的部分都夹了纸条。小雨与斯特尔在新大谷饭店共度美好夜晚的时候,邱大伟在资料室整整奋战了一个晚上。—股感激之情由心底涌出,小雨一看表,不到十一点她穿着拖鞋去敲邱大伟的门一研究员们共住在同一栋楼房之中,小雨与邱大伟的房间相连。

邱大伟果然没睡,他在炸鸡腿。

这么晚了你还在做这个?小雨不解地问,她闻不惯鸡肉味儿,日本的鸡肉太便宜,留学生们多爱以此解馋,但那肉只能给人以肉感而已,一点儿也不香,小雨已经吃伤了,伤到了谈鸡色变的地步。有这种感觉的决不止小雨一人,殷玲也咬牙发誓,回国以后永不食鸡。

邱大伟说,是为明天中午准备的,带饭,这样可节省时间。又说。我把书放你鞋柜里了。

我看到了,小雨说,你把重点部分都标出了。

邱大伟说广主要是日本军队一九四三年在华北大扫荡的几次作战,其中与你的叔父有关的是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日到五月二十二日的太行作战,参加这次战斗的日军有36、37师团的十四个大队,第69师团独立混成旅的八个大队,你在采访日军过去老兵时,不妨有意地问一问,虽说如大海捞针,也说不定能有一丝线索。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陆小雨说。我也不全为了寻找我叔父的下落,更主要的是想把这段事件弄清楚,我是觉得历史在哪儿别扭着。究竟为什么,又讲不清楚。

邱大伟问了斯特尔请小雨吃饭的情况,小雨说。斯特尔人实在是不坏。邱大伟说。他毕竟不是平民百姓小雨说。但他是人。邱大伟说。他不是人。

你的生活太节俭了,应该多吃青菜。小雨看邱大伟为明天准备的午饭只有鸡肉和米饭,便提醒他。

青菜太贵,一棵小青菜二百五十日元,不够塞牙缝的。我常常想,回国后我的第一件事是让老婆做一大锅熬青菜,我要吃个够。

听说你的老婆要来探亲?

所以我才这么省。你的丈夫什么时候来?

怕得明年吧,他手里头有只病熊。

就是今天被扔出去的本子上说的那头熊?

是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殷玲进来了,后头还跟着艺术系的耐克,耐克是广东人,曾在国内某文艺单位供职,通过某种关系说是来艺术系进修,实则是来瞎胡混,每天打工挣钱,也不正经上课,到现在连句完整的日语也说不了。他的脚上老穿着一双美国耐克名牌鞋,所以真名反被人遗忘,而被叫作耐克殷玲见这么晚了小雨还在邱大伟房间,便表现出一种很能理解很暖昧的表情。殷玲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对不起啦。耐克说。明天晚上有圣诞晚会,让邱大伟去充任司仪。邱大伟看小雨,小雨说。看我干什么,你们尽管玩去,明天我要把那本《华北治安战》啃完,殷玲说。知道你是书虫子,所以连叫都不叫你,明天我们把大伟拉走你不要不高兴啊。

什么话。小雨不愉快地说,她对殷玲这副态度很反感。

邱大伟明显地看出了小雨的不快,他把殷玲和耐克推出门去低声说。你们的话说过头了。

殷玲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大家都是过来人了,何必这么扭扭捏捏的。

是第几次来教久野夫人学中文了,小雨已记不清楚。每次上课都是以扯闲篇为主,久野夫人对那本北京人编的教材很感兴趣,因为那上面有赵州桥和颐和园佛香阁的照片,老太太借赵州桥发挥,又说了半天河北的金丝小枣、贴饼子熬小鱼儿和正定的大佛……讲课计划全部被打乱,那位沏茶送点心的中年妇女原是女佣,与小雨一样属雇佣军之列,所以彼此也亲切了许多……每天小雨走时老太太都给五千日元,无功受禄,虽然收下了,小雨总觉不安。久而久之,小雨窥出端倪,老太太学习的目的是用中国话聊中国,难怪她要找中国的汉语教师,日本的汉语教师是无法满足她这种愿望的。久野夫人说她与久野结婚后一直住在北京,她在那里生了大儿子太郎,一九四五年又生了二儿子次郎,按出生地算,两个孩子都该算作北京人,她拿出一本发黄的家庭照片给小雨看,小雨从那些发黄的照片里看到了这个家庭奇妙的过去。

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正襟危坐在八仙桌条案前,背后是帽架掸瓶和中国条幅;趿着拖拉板的日本女人穿着旗袍立于樱花树下,背景却是京都金碧辉煌的金阁寺。

历史曾将他们一这个汉学世家与中国紧紧地连在一起,远离了故乡的久野夫人自从离开中国以后再没有回去过,严重的风湿使她站立不起来,她已无法直立着走回自己的家乡,所陪伴她的只有这只中国狗莉莉。莉莉的血统证书,证明了它是一只纯种的北京沙皮狗,娇惯宠爱使它失去了北京狗的本性而只剩下北京狗的名称。对久野夫人来说,家乡已变得太为遥远,变作既不可望又不可及的符号,凝固在生命的旅程之中,只剩下记忆中抑扬顿挫的优美语言陪伴在左右,倘若再不挽留,这语言便也将随着岁月而流失殆尽,如同那再见不到的金丝小枣和贴饼子熬小鱼儿9这便是久野夫人请陆小雨教汉语的目的。

圣诞节这天小雨教授的课程十分特殊,久野夫人要吃炸酱面。

学校已经放假,久野也没有去千叶授课,而是一直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忙碌的是小雨和那个女佣。

肉末炸酱,葱姜蒜,面码儿是两条顶花带刺儿的小嫩黄瓜和一碟煮青豆,而条则出自小雨的手工制做,大擀杖是五十年前由中国带来的枣木擀杖,又光又硬,枣木擀杖滚动在光滑的不锈钢台面上,实在是一种异样的很不自然的感觉。久野夫人和狗莉莉在厨房里捕捉着小雨的每一个动作,细细地品味着。西洋的圣诞节,久野家的厨房里却充盈着浓烈的中国气氛,飘荡着炸酱的香气,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圣诞节。

太中国了!久野从书房里走出来看见桌上的炸酱面这样惊呼着,狗莉莉立即给予热烈回应,歪着脑袋叫了几声。

一人一碗面,除女佣以外,大家都响亮地吸吞着,吃炸酱面而不出声,像日本人吃面那样悄无声息,中国人做不到,如若那样,酱将被留在唇上,失了炸酱的味气。吃炸酱面的热烈与趣味正在于它的吸吞,这点久野和夫人可称为行家,他们吃而的程式十分地道,毫不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