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3/8页)

我说鬼子找汉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恶心。

西垣说有些事在寻找史国章的过程或许可以搞清,寻找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作为朋友,他敬仰史国章,他欠了史国章的人情。

我说你们的关系是狼与狈的关系……

院子很深,盖满了小厨房、小棚子之类,只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山回路转这些旅游方面的词来。

一个胖男人,在公用自来水边的躺椅上打呼噜,脚边的小凳上放着罐头瓶改作的荼杯,那里面黄酽酽一瓶浓茶。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杯荼充满了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一走近,那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极清醒的声音问我,找谁?我说找姓刘的。他说这院里姓刘的有七家。我说找最老的刘姓住户。他说他就是刘姓最老住户,1963年搬进来的,全院再没有比他住得更长的了。我问1963年以前这院的住户在哪里,他说1963年以前这儿是粮食仓库。我问在之前呢?他说还是粮库。我说再早是当铺。他很诧异,说,当铺,我住了三十多年,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问他有没有人知道临州的老事儿,他想了半天,说庙后街程士元那个老东西兴许知道,十几年前小学校曾让他去做阶级仇民族恨的报告,他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说几句就让人给架下来了,犯了心脏病。胖子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我,说,你大概是港台同胞吧,来临州认亲?我说我在这儿没亲,他喚了一声,说,我们这块地界解放前特别保守,守着华北大平原,吃喝不愁,所以多不愿外出谋生,要说海外关系,谁家也摊不上。但这儿的人头脑灵活,别的不出,专出汉奸,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你可能听说过。

我笑了,这位闲得发慌的胖子巴不得有人跟他闲聊。

我问,说到汉奸,你知道这儿过去有个叫史国章的?

他说,史国章,没听说过。

我问,日本鬼子西垣秀次呢?

他说,日本人投降那年我才两岁。

他突然直起身来说,你是日本人!

我说不是。

他不信,说,别看你中国话说这么好,打你一进院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带着东洋味儿,跟合资企业里那些日本娘们儿有点儿像。

我说我真不是日本人,我有个叔父,是八路,抗战的时候就牺牲在这个地区,我来临州是了解那个时期的一些事情。

胖子说真是日本人也用不着隐瞒,现在的临州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光外资企业就有几家,街上常见洋人走动,老百姓也千方百计往外资企业里钻,那儿挣钱多。

我说1943年5月,日本人血洗临州,这儿发生过大血案。胖子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死的是死了,活着的也还活着,人么,得向前看。现在讲友好了,不计前嫌了,谁都知道“东芝”冰箱好,“松下”彩电鲜亮,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不看他们的电视,不使他们的冰箱。

我说过去的事还有人记得吗?

胖子说,怎么不记得,城南有纪念碑,上头都刻着哩,名字一排排的,每年清明节学校的学生都敲着鼓吹着号去献花圈固。

他说得没错,对于死难的人这里每年都给以祭奠,但这样沉重的事情从胖子的嘴里轻松快捷地谈出,总让人觉得其中少了些什么。

我提出看看西跨院的南套间,那里是史国章与老多儿的幽会之所,也是西垣秀次与史国章进行各种肮脏勾当的密谋之地。这个地点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

胖子说他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他说南套间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家具电器十分新潮,他领着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窥探房间,万一出了问题他脱不了干系。

我说你这人真是,刚才把我当成日本人,这会儿又把我想成是盗窃集团踩道的,想象力之丰富该去当作家。

胖子说你不知道,如今处处得设防,保不齐哪儿就是个陷阱,咕咚一下就让你掉下去了。

我问他西跨院有没有井。

胖子说有。

我又问有没有树,枣树。

胖子说没有。

我说只是看看房子,看看院子,没别的意思。

胖子这才爽快地把我领进了西跨院。

四在东京的时候我访问过板桥区大浪町一名叫松村武的老人,为了找到他,我费了很多周折,最后还是靠医疗保险的档案帮了忙,使我得以在大浪町这个偏僻小巷与他相见。

他参预过临州城报复性大屠杀。

日本人以几个军团合击涉县,扑空之后,恼怒难耐的曰军第一混成旅团第二天即以恶虎扑羊之势直抵临州,使原本已陷敌手、气息奄奄的临州小城又一次遭受了惨绝人寰的浩劫和蹂躏。

临州城内火光冲天,尸横遍地。

松村说,他在临州是第一次杀人,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曰本军队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无论有多么好听的理由,都掩盖不了那些血淋淋的事实。他把临州城的屠杀讲给他的小孙子和日本年轻人听,竟没人相信温文尔雅、礼貌周全的日本人会干出这种事情来。松村努力解释,说的确是事实,年轻人总认为他臆想成分太多,日本人,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见到松村时他如遇到知音,反复跟我说他厌恶战争,厌恶那些煽动曰本人民走向生命绝谷的战争贩子。松村对五十多年前的事深深谢罪,他说,不管国家态度如何,他自己要有所表示。他让孙子把他由轮椅上艰难地扶下来,跪在榻榻米上,将一颗白发苍苍的头深深地伏下去,久久没有抬起来。那孙子,亦如他的祖父,跪着,却是一脸茫然。

我的录音机里记下了老人有关临州的回忆。

……到中国临州作战,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是由横滨上船直到大连,然后补充到华北战场上去的。那天是傍晚进入临州城的,老百姓以为驻扎的日本人又回来了,并未介意。真正采取行动是第二天上午,即5月14曰人们快吃午饭的时候,我们点了几处房子,放了枪,挨门挨户进行搜查,城里就开始乱了。……我跟木村、畑俊冲进一家大院,院子很大,很深,围墙也很高,里面的布局由于陌生而令人恐怖。我端着枪胡放,木村笑我,他是上士,级别比我高。……在西跨院的一间小屋里我们找到了十几个中国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女人的脸上都抹了灰。……男人中一个留小胡子、穿长袍的向我跪了下来,说了一些大概是求饶的话,内中还夹着一些日语单词。他的小胡子上沾了草棍儿,样子很滑稽,我正要笑,只听唞的一声,木村巳将他的头砍下,黏稠的血溅了我一身一脸,又热又腥。我擦着脸上的血,望着木村,不知该干什么。木村说快动手!说着又端着刺刀向一中年男子的胸膛刺去。那男的一声不吭倒在水缸边,一个老年妇女扑到男子身上,嚎啕大哭,看样那是她儿子。我想我得干点什么,不能老愣在这里,否则我会被木村送军纪处。我揪着老妇人的发髻使她的头仰起来,在那张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脸上狠狠抽了一掌。她却一张嘴咬住了我,咬得非常用力,我体会到了臂上肉与肉在牙齿的切割下正在分离的奇怪感觉。木村冲着那张弯曲、苍老的后背开了一枪,老妇人的牙齿渐渐变得无力,最后歪倒在她儿子的身上。木村让我在她的尸体上再刺一刀,以解方才之恨,我的刀扎下去时很犹豫,扎在她的肋骨上,刀尖被顶偏,将那沾血的衣服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为此,木村当着那些中国人的面狠狠地抽了我十几个耳光,我觉着很丟人……一个小男孩,抱着他母亲的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毫不掩饰他内心的仇恨。我想,我也必须洗掉方才木村上士在这孩子心中给我带来的耻辱,于是我用刀向孩子那一双眼挑过去,孩子倒下了,他的母亲仍旧站着,脸上满是绝望。……木村让畑俊从外面的井里汲来水,向孩子的母亲和站在她身后的另一女人泼去,烟灰霎时退去,女人们显出了惊人的美丽。木村指着后面背后垂着一条粗辫子的女人说那是中国处女的标志,话没说完,畑俊就扑了过去,剥光了她身上的衣服。木村制止了畑俊正要干的事情,将屋里的人全部赶到院中。裸体的处女夹在人群中,那个死了孩子的年轻妇人用胳膊护住她,她们.长得很相像。两个女人被拉出人群,另一个的衣服也被迫脱光,木村让我把剩下的人处理了,他对畑俊说,那个年纪大的是你的了,说罢畑俊还没动手,他已将那个梳辫子的推倒在砖地上……我转过身来对付这手无寸铁的一群中国人。我不知该怎样处决他们,我不想动刀动枪,但我也不能让他们活下去,这是命令。西墙下有一口井,我把他们押到井边,让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去。第一个跳下去的是个十几岁的青年,在他走向井台的时候突然来了个九十度转弯,以飞快的速度奔向我,企图卡我的脖子。幸亏我有防备,我用刀砍断了他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划着弧线飞起,砸在姿势丑陋的木村身上,木村回身打了一枪,青年人的脑袋马上崩裂,红的白的,放射开来……在我的威逼下最后一个人跳了下去。我惊奇地发现,所有跳下去的人都闭着眼睛,没有人啼哭,没有人求饶……井边再没有中国人站立,我探出身子向井里望,里面黑洞洞的,有哗哗的水声,一股无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向水里猛开了一阵枪,水中终于平静,水面已变得鲜红……木村他们也巳完事,两人的身上都沾满了女人的血。一个女人已经咽气,她的阴道里插着畑俊的剌刀。另一个也已无形,她的两个乳房被割下,挑在木村的枪尖上。那女人还在蠕动,被我照着胸膛打了一枪……我杀了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