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2/4页)

四个人就围坐在灯下吃饭,饭菜虽简单,餐具却精美,这怕也是舜铨对昔日贵族风范的惟一保留了。丽英对我很客气也很拘谨,说话也总是“您,您”的,让我很不自在。她原本是东城织袜厂的工人,现在退休在家,容貌不佳,身段也略显粗短,文化水平只有小学毕业。据说当年因为父亲早逝,家庭困难,早早地辍学进了工厂当了工人。舜铨老夫尚抱独身,“文革”中又被搞得很臭,无女敢来问津,丽英亦因“嫫母无盐”之貌和她那负担颇重的家庭而待字闺中。当时,我母亲在病榻上无人照料,生命巳近垂危,我又远在陕北插队不能回京,经人说合,将丽英迎娶进门以应炊帚。我母亲知道,舜餘对这亲事是极不满意,也是极不情愿的,但终因形势所迫而同意李代桃僵,做了个孝顺儿子。丽英虽与舜链年龄相差甚远,却很知足,且性情温顺,不仅对我母亲菽水承欢,扇枕温席,尽心侍奉,对丈夫也知冷知热,黾勉从事。每每念及她的这些好处,都使我称谢不尽,感激涕零。母亲去世,青青降生,舜铨时已六旬。舜铨老来得女,爱惜备至,惯纵异常,挥墨作画时亦常抱至膝上,笔端顺着孩子嘴巴走。青青说芭蕉下的大公鸡得背着小鸡,于是站在岩石上引颈长鸣的公鸡就立刻敛羽收翎,背上驮着一只小鸡雏,就地刨食,变作一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模样;青青说过桥的老头要坐在树上吃桃,拄杖穿袍的老先生便“马齿长而童心尚在”,丢了拐杖而很麻利地上了树……“三中全会”以后舜铨的生活似乎平静而清闲,用他的话说是“围炉而坐,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悠悠自得其乐也”。然而我仍从那“自得其乐”的字里行间体味到了他心灵的孤寂与情感上的空缺。今日在饭桌上,从丽英对面条的响亮吸吞和对大瓣蒜的热烈咀嚼中,我又一次看出了这对夫妇的差距与隔膜,这个差距不是一代可以跨越的0我走出了这个家门,使我丢掉了某些矜持和习惯,但舜铨不行,舜铨从未走出过这个家,从未走出过这种氛围,即使有社会交往,也是在他那极有限的书画小圈子里周旋而没有其他。舜检对书画很有研究,尤擅长于工笔重彩,他常说,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杖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苗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舜铨的画据美术界人士评论,认为袭郎士宁之风却又比郎气骨浑厚,纵逸潇洒,无论从构图还是着彩都显示出极高的天分与功力。徐悲鸿在北平初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曾请舜餘佐力,铨七爷名声由此在京城更为大噪,求画者门庭若市,一纸到手,视若拱璧,收藏家们更是以得舜铨画为美事。后来,舜铨的画渐渐被人们淡忘,他的悲剧在于他走不出自己,走不出禁锢他的家庭圈子。张大千、徐悲鸿均历游外洋,走遍九州山水,即使是恭亲王后裔,人称王孙画家的溥心畲亦是留学德国,取得两个博士学位的大儒。舜铨的与社会脱节,钻进象牙塔闭门造画,使他的视野、画风、魄力受到了极大局限,无甚长进,最终也只被人们认为是绝佳的“文人画”而已。

吃完饭,我和青青在她的房里聊天。青青让我猜她爸爸的小匣子里可能藏有什么宝贝,我说一定是金条金刚钻之类的啦,青青说要是那样我爸就发了,问题是这个匣子分量不重,摇起来也没声响,好像没您说的那些东西。我说那就是遗嘱了,你爷爷的遗嘱。青青说,最好不是遘嘱,您想想,匣子在民国三十年就砌到墙里去了,您可是这以后好几年才出生的,遗嘱上真有东西,可是没您的份儿啊!这真是我以前所没想到的,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十几岁女孩儿的精明,在这里巧妙地给我垫了一砖。我甚至怀疑,今晚这段关于小匣子的谈话,是她和她的母亲早已设计好的,以无意间的提出给我以暗示,将我推入名不正言不顺之境地,小家子气的精心算计,让人觉得可气又可笑,同时也觉得穷苦时候的关切与相依已变作了永不再来的回忆。我看着青青,她长得像她的母亲,除了皮肤,丝毫没有这个家庭的任何特征。我想到,按辈分她该排到“衍”字,却怎么不伦不类的叫了“青青”,问她的名字是谁取的,她说是姥姥,由姥姥又扯出大舅二舅老姨等住在船板胡同的一大家子人。青青说她舅舅为这个匣子天天往这儿跑,可她爸爸死活护着,不但不让开连碰也不让他们碰,她爸说了,这家里还有大爷和姑爸爸,必须等聚齐了才能开,三个人一日不齐他等一日,一年不齐他等一年,十年不齐他等十年,您说我爸傻不傻?我听了很动情,掀起门帘看了看隔壁的舜铨,他已经身尚下了,毕竟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还能等十年吗?

见我看他,舜铨说去睡吧,明天到王府饭店去看舜锫,你们是头一次见面。我说舜锫大概不知道我是谁,他想了想说可能。

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没有好感,听母亲说他魁梧伟岸,不苟言笑,对谁都是冷而又冷的。有一回报上刊了他的戎装照片,他的母亲瓜尔佳氏不满地点着报纸说,舜锫这个名字叫坏了,“锫”者,剑也,命中注定他要阵马风樯,干戈一生的。要是依了她而叫做舜钫,岂不作了鼎彝之家的主器么。我的三姐舜链,与舜锫同为瓜尔佳母亲所生,系北平地下党员。1947年一心搞内战的蒋介石发出“戡乱”动员令,逮捕了大批共产党及进步人士,舜钰也在其中。为此父亲找到参与“戡乱”工作的舜锫,请他念及手足至亲之情,予以营救,以解父母切肤之痛。舜锫说,将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舜钰所以有今日,均系咎由自取,家中弟妹尚多,当以此为鉴,警之。舜梧的“大义灭亲”使舜钰被押赴德胜门外,秘密枪杀,尸骨解放后才被找到,重新安葬。那次“戡乱”,所杀甚众,仅十月份在上海、北平、广州等城市,惨遭杀害者就有两千余人……

如果说舜错对舜钰的做法有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各尽其主的成分在其中,暂且不记嫌那些直接的间接的血债的话,那么他对舜铨的所为则直接说明了所谓公而忘私者,实则是个寡廉鲜耻的自私小人。

柳四咪是四十年代京城一名话剧演员,倾慕舜铨的画与为人,前来拜师,被收为女弟子。舜餘授课在后园花厅,除让弟子揣摸临写古画外还观物写生,常在园中折下应时花卉,插入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一花一萼,谛视熟察,以得其所以然。柳四咪谨尊师命,除了对花的观察以夕卜,对插花的大红双耳瓶也大加赞赏,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此瓶系宋五大名瓷之一的钧瓷,钧瓷有“人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神奇,惟其烧制捕捉不定,难以把握,故成功甚少,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之说。此双耳瓶来于咸丰年间的宫廷赏赐,古朴典雅,透活晶莹,有人曾用“红似朝霞欲上时”赞誉此瓶,推为瓷中之宝。后来舜铨见四咪爱之竟慷慨相赠,为家中引出不小风波,这是后话。柳四咪除聪颖漂亮更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昆曲,学画之余常在花厅吟唱,唱方成培的《雷峰塔》,唱吴梅的《风洞山》,唱得最多的是张坚的《梦中缘》。舜铨以箫相伴,凤吟鸾吹,珠喉婉转,管箫依依,流荡在假山花坞间。扑鼻风荷,沁心雪藕,清歌一曲,飘飘飲仙,于是画者不在画,歌者不在歌,一切都变成了巫山之会的殚雨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