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2/9页)

舅爷去世时除了留下福晋六格格毕荥以外还留下侧福晋狼伊雁,这就是我的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了。满族人通常将奶奶呼为太太,舅太太在汉人来说就是舅奶奶的意思。若论婚约,当是舅姨太太在先,那还是老札萨克多罗亲王为舅爷定的,那时舅姨太太的父亲是专管满文档案的内阁大学士,精通满文的学者狼士宣。光绪三十一年,清康熙陵的隆恩殿突起大火,将整个大殿焚为平地,光绪大怒,认为是有关人员责任懈怠、玩忽职守所至,于是严惩了一大批有关人员,除值班章京、守陵官员发配充军以外,充任内务部员外郎的狼士宣也在所难免,狼士宣全家被流放到东北安宁县,舅姨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了京城的。因为狼家小姐获罪离京,所以,以后太后指婚,郡王格格下嫁藩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世态炎凉,人们早把那个远在边陲的女子忘了。但舅爷没有忘,若干年后他上书朝廷,恳请将狼士宣一家召回北京。溥仪不准,舅爷再请,并将婚约之事禀明,溥仪这才批准只许狼家女儿狼伊雁回京,其余人等仍留安宁县垦荒,不得四处流走也不得回京省亲。舅姨太太就这么着由东北来到北京。她来了没两年,舅爷就去世了。

舅爷死时很年轻,没有后代,一切孝子的丧仪便由我父亲替代,为此我父亲得到了科喇奉沁二百匹马、四十头胳驼和一大块荒地的赏赐。据说那块荒地底下有很丰富的金矿,但我们从没想过那些财产,也没法管理那些遥远的马和骆驼,父亲常拿它们开玩笑。有一次我为父亲倒洗脚水,竟然还得到了一头骆驼的奖赏。父亲把脚泡在温水里,舒服地闭着眼说,丫儿,咱们那些骆驼准下了不少崽儿了,得有四百头了吧。有年冬天,科喇奉沁来了个管家,对父亲说,我们家那四十头胳驼因为混入了野胳驼群,巳经跑得一只也不剩了。父亲跟他说起马的事,果然过了不久,科喇奉沁给送来两匹蒙古马,为我们家拉车用。那两匹马很漂亮,也很精神,就是没人缘儿,除了老王以外,见谁踢谁。这两匹马大概是我们与科喇奉沁惟一的联系,在这以后,再也没有谁来过,我想,我们那两百匹马多半也和骆驼一样,成了野马。

老王这时把门叫开了,田姑娘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田姑娘有六十岁了,稀疏的花白头发梳着一条猪尾一样的细辫,还扎着红头绳,让人看了滑稽又可笑。田姑娘说,我想着就是小格格到了,老福晋早让我在这儿候着呢,估摸是这会儿该来的。说着田姑娘走到车前张开胳膊要把我抱下来。我不愿意让田姑娘碰我,我觉得她身上老有股死人味儿。我从车上跳下来,朝门里走,田姑娘跟在我后面说,一年没见,格格又长高了。田姑娘年年见我都用很惊讶的口气说我长高了,依着她的惊讶,我应该是很高很髙了。

进了大门就是王府的正殿,又叫银安殿,殿有七间,两侧翼楼各九间,前墀有石阑环护,殿前的砖地上是一大片半人高荒草。殿东西各有院落,西院老锁着,那边有祖祠、佛楼、银库、戏台,我从没进去过。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住在东边,舅太太住东院正厅,舅姨太太住正厅东北的小偏院。走到东院的垂花门口,老王搁下篮子再不能往里走了,里面是属于天内宅范畴,内外有别,舅太太们的规矩大得很。老王说,丫儿替我问老太太们好,祝老太太们新年吉祥。我说,你这就要回去了吗?老王说,丫儿好好在这儿待着,别淘,别惹老太太们生气,我正月十六一准来接你。我说,你得早点来,一大早就来。老王说,看见银安殿顶上的兽头了吧,太阳一照到那个小仙人身上我就到门口了。我说,要是阴天不出太阳你也得来。老王说,丫儿放心,老天爷就是下刀子,我也来。老王回去了,我跟在田姑娘后头顺着抄手游廊来到里院。里院有厅房五间,东西各带套间,院内有两株西府海棠,靠南还有一架藤萝,春天的时候院里姹紫嫣红,一定好看,可现在却是光秃秃的一片狰狞。

田姑娘一挑棉门帘,将我推进屋去,我看见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烟。我赶忙走前几步给舅太太请安,问舅太太好,问舅姨太太好,问表舅宝力格好,问舅太太的猴子三儿好,问舅姨太太的黄鸟好,问田姑娘好……大凡府里的活物我都要问到,并且问一样要请一个安,以示关照和郑重。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复排练好了的,安要请得大方自然,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着被问候的对方,目光要柔和亲切,话音要响亮,吐字要清晰,所问的前后顺序一点儿不能乱。我在排练时几次将田姑娘搁在了猴子和黄鸟的前面,都遭到了母亲的纠正,于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们的眼里还不如猴和鸟。舅太太认真地听着我的问候,清癯冷峻的脸上饱含着威凛与傲慢,这些折腾人的繁文缛节于我是受罪,于她是消受,看得出她将这一切看得很重。舅太太的头顶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额,是光绪御笔,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软弱,虽然学的是王曦之,却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与康熙的刚健遒劲/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语。我不明白舅太太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字挂在大厅,除了病态的悲苦僬悴以外并无观赏异趣,之所以挂它,多半是用来显示身份的。舅太太问了我家里的情况,还特意问了我们家老四,我的四哥,问他是不是还整日提笼架鸟熬大鹰。我说老四早不养鸟了,他现在正跟南城的赵胜子学撂跤呢。舅太太问赵胜子是不是旗人,我说大概是。舅太太说,你舅爷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爷,打小练的就是这些,他若活着哪还轮得到老四去跟什么姓赵的学。舅太太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猴子三儿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膝上,一双黄眼,滴溜溜地乱转,模样很讨厌。我毕恭毕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视线刚好和三儿相对,三儿的表情很庄严,大有降贵纡尊的劲头。舅太太的厅里很冷,寒气已将我的棉袄侵透,手脚已经失去知觉,清鼻涕开始在鼻腔内繁衍,但我不敢动,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松的稳重,连她的猴子都在肃容上坐,我岂敢抓耳挠腮!所以,年年从舅太太这儿回去以后,我都要得一场重感冒,手脚上长出几个又痛又痒的红疙瘩,流水溃烂,不到来年春天不会疫愈。

舅太太夸赞了我有出息、懂规矩之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只知一味娇惯,能有温饱就别无他求了,咱们的孩子还担承着江山社稷,所以咱们教育子女没别的招术,只有一个字:严。说我们的孩子是纨绔子弟,那是不明真相外人的无端妄说,实在的,我们对孩子们的要求严、极了,要是真如外人说的那样,我们醉生梦死,我们骄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说二百年,连二十年也维持不了。这样的话我常跟宝力格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虽然还谈不上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在小处也是半点儿不能姑息的。宝力格初来时是匹草甸子里的野马,他没说什么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们太严了,我说,不严哪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父亲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座之中,壮声呵斥,毫不宽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字上站起来的。舅太太提到宝力格的时候我是不能插嘴的,这也是来时母亲的反复交代。宝力格的话题在镜儿胡同三号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别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说,别人不能说。看看把我训得差不多了,很大原因是她累了,舅太太这才站起身拉着她的猴儿向里间走去,进门时舅太太回过身来说,你也来吧,这里边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