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之中塑心史(第2/2页)

舜铨是叶广芩的几部作品中都曾细致描绘过的人物。在满族贵族文化熏染中长大的舜铨,将这一没落文化的儒雅高洁与懦弱无能充分地结合在一起,他的言行做派5俨然那一文化的现代残余的化身。对于舜铨的无所作为“我”不乏概叹,但“我”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建立在同情和眷恋基础上的认同和激赏。对他的儒雅脱彳谷之气,“我”于蕴含亲情的关注中表示骄傲与崇敬,对他的傲岸与骨气,“我”更是充满理解与仰慕〔《祖坟》对于舜挂,“我”的态度显然是肯定多于否定,认同胜于批判。

与这种批判时常陷于犹疑与矛盾相对应的,是“我”对与贵族文化相对立的市民生活与文化的明确而一致的鄙弃与否定。在叶广芩的系列作品中,后者常常被作为前者的陪衬物和对应物而存在,比如《祖坟》与《本是同根生》中丽英、青青及其亲属的小市民气息正反衬出舜佳的高岸脱俗,李福根唯钱是图的行径更在舜锭的严词相拒和爱国捐献义举面前尽显卑琐和庸俗。“我”的文化取向是鲜明的。

音曰生活的眷倾,血脉亲情的连系,以及文化上割不断斩不绝的渊源,使叶广芩常难以在理智与情感以及不同的情感间找到明确的抉择与出路,“我”的形象的出现正可视作作者内心世界的一个沖泄口。显然,叶广5所陷入的,远不是一种个人性的情感困境,而是一种文化的无可逃避的魅力之惑。她的两难与自我对立,正显示出文化对人的无所不在的影晌力和一个人试图摆脱它的艰难。

《风也萧萧》中的舜镅是这种艰难困境的形象体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作叶广芩矛盾心态的自況。舜镅是满族贵族家庭中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叛逆者。她在青年时代为了爱情毅然背弃了她的贵族大家庭,并至死都没有与之和解,这无疑表现出她的决绝与果敢。但是,在她生活和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却常在为对那种文化的背弃而痛苦、悔根,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深藏着“回家”的强烈愿望,乃至为这一愿望的不能实现而郁郁终生。而且,虽然她巳经在生活和身份上脱离了她的贵族家庭,但她仍始终恪守着贵族家庭中的礼节规矩并以之训教子女,企盼自己的子女能够成为贵族文化的承继者。舜镅是一个勇敢的反抗者,却又最终成为自我文化的牺牲者,由这个形象我扪可以体察出文化之根于人心灵束缚的顽强与无所不在,也可窥出几分作者的内心情愫。

叶广芩的文化心史,就是这样鲜明真切又充满着悖论与裂隙。从思想史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对它进行评评点点,但从文学史意义上,却凸现出它真实而独特的魅力与价值。作者的蕴含自感自疑的委婉心曲,伴以女性视角的对生活的独特、细腻的观察,在作者温婉的、徐缓有致的笔触下缓缓流出,不但显示出主客观世界真实的融合与统一,更显示出一种温婉又不失凝重的美学特征,具有丰厚的美的感染力。

正如前文所述,满族责族文化从本质上来说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巨大的同一性,满族文化的深层底蕴正是中国传统文明。所以叶广芩在叙述她的文化心史之时很自然地要进入对更广泛的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考察。尤其是当她进入现实生活主题之后,她的文化精神就更近于对文化的抽象考察。失去了贵族生活的题材环境,与之紧密相联的文化批判与否定情感也自然减弱,留下的主要是对于传统文化的认同感与自豪感。

所以在她的以反映中曰战争为内容的作品《风》中,血腥战争被演绎成为中曰两种文化间的沖突,并借之以凸现中国文化的优势和厚重;在《注意熊出没》等反映曰本战争孤儿是否返曰及返曰后生活的作品中,作者更是极力道染与歌赞中华民族传统的恋“根”情感,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族自豪感。显然,作品中表现出的这种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作品中具体体现为北京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和依恋感是与她在描绘满清贵族后裔生活时塑就的文化心史完全一致的,也真切地体现出京味7」说作家集体性的文化特征。

心史寓含于北京的文化与生活之中,而由于题材的特征,叶广芩小说的京味也显示出自己的特征。她描绘的是高贵庄严的满清大院生活,塑造的是儒雅、闲适的贵族后裔形象,展现的是他们整曰与箫、竹、祺、画打交道的生活,其语言、风味自然与平常的以北京普通居民生活为题材的京味小说有所差异。她笔下的人物虽然是满口北京话,却是透着典雅,去了鄙俗;她的叙述语言也是在叹惋与抒情中凸现着端庄与凝重^其实,只要看看她的小说标题“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等,再比较传统京味作家如浩然的“弯弯绕的后代”,陈建功的“找乐”等,就可以明鉴这之间巨大的风格差异,更遑言作品内容了。所以,叶广芩的京味小说的成功与其说依恃的是独特的民俗与口语风味,倒不如说是凭借其描述生活深在的文化底蕴,以及作者真实透彻的感情投入。这一点,她与邓友梅及老舍的某些作品倒有相近处,但仍然显示出鲜活的自我独恃个性。

形式与内容,既相分割又紧密相联。叶广芩的文化心史赖其京味小说的形式而凸现,其京味小说的形式亦因其深远细致的心史透射而显出个性。其实,她的与内容有着强烈同构性的京昧7」、说形式又何尝不是她文化心史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呢?

199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