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7(第3/3页)

这封信的字迹遒劲有力,有好几处使用了繁体,似乎是出自一个年长的文书之手。而从信件的末尾的语调来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细致入微的体贴。他想像着写信人的容貌(当然不可能是小韶),谭功达的心中涨满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从年常年闭门不出看似古怪的行为,其实是很有远见的。他感觉到,给他写信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试图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时,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没有人能真正看得见公社,而公社却无处不在。他来到花家舍的这段日子,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强烈的嫉妒心,也是出于自己在梅城失败的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现有体制中的种种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

午夜时,谭功达被“嗵嗵”的礼炮声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没有脱鞋,双脚都被冻僵了。他头痛欲裂,焦渴难忍,伸手抓过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早已空了。礼花炮弹一朵朵冲向阴晦的天空,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昼。在天空绽放的伞形礼花播撒出纷纷下坠的流星,还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借着礼花的光亮,他能看见打谷场上孩子们兴奋而迷惑的脸。

谭功达打开门,看见楼下隐隐约约还亮着灯光。驼背八斤似乎还没有睡。他抓起茶杯,从楼上下来,打算到八斤那儿讨点开水来泡茶。

驼背八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泄出的一缕灯光折射在楼梯口的一只大花猫上。谭功达轻轻地推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第一次进入驼背八斤的卧室,就碰见主人不在,谭功达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不安。屋子里凌乱不堪,堆满了杂物,一张木桌摆在屋子中央,四面都有条凳,满地都是烟蒂。桌子上摆满了茶杯,谭功达数了数,一共七个,似乎是来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几只茶杯还冒着热气,说明客人刚刚离去不久。驼背八斤这会儿也许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观看礼花表演去了。

那张单人床倒是被收拾得非常整齐,一尘不染,只是枕套有点脏,油腻腻的。谭功达抓过水瓶,正要倒水,无意中看见床上的枕边搁着一本打开的书。他想起八斤一有空闲几乎是手不释卷的样子,不免就有几分好奇,他将茶杯放下,坐在床头,抓过书来,细细翻看。

这本书的出版年代想必十分久远,随手一翻,书页就像散了架似的,露出了里边的根根丝线。封面和开头的几页都已散失,只是从磨得起了皮的书脊上还能看清《天方夜谭》这几个字。这个拉里邋遢的驼背老头,居然对这种书还能读得津津有味,这本身就有点近乎天方夜谭了。谭功达笑了笑,摇了摇头。这老头,真的还挺有意思的。在夹着一枚书签(那是用纸扇的扇骨做成的)的第368页,驼背八斤在书中的这样一句话旁边划了一道竖杠:

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打开那扇门,千万不能。

谭功达看见书页的两边和页边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的批注,那些字迹十分潦草,简直就像大夫开出的药方似的,难以辨认。主人不在的时候,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是不太礼貌的行为,更何况八斤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进来……想到这儿,谭功达慌乱地合上书,仍按原来的样子在枕边放好,随后就离开了他的卧室,带上门,上楼去了。

花家舍的礼炮已经放完了,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漆黑一团的花家舍此刻已经是一片死寂。他似乎听小韶说过,出于安全考虑和移风易俗的需要,花家舍严格禁止私人燃放鞭炮。

他在桌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刚才上楼时把茶杯忘在八斤的卧室了,就打算下楼去取。他刚刚打开门,就看见驼背八斤正站在门外的黑暗中,向他无声地微笑。

“谭同志,你把茶杯忘在我那儿了。是不是吃年夜饭时多喝了酒?”八斤把他那只有尼龙护套的玻璃杯递给谭功达,“我自作主张地在你的杯子里放了几朵金银花,这东西最能解酒,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