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芦案 3(第2/3页)

家玉不由得想起她与端午的一次争论。

那时,他刚刚写完一首长诗,题目就叫作《牺牲》。那段时间,端午简直被“牺牲”这个词迷住了。按照端午的看法,每个时代都有难以统计的牺牲者。正是“牺牲”这个词的出现,使得我们司空见惯的死亡的实际含义,发生了某些变化和升华。它所强调的恰恰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所指向的目标和意义。端午举例说,在远古时代的宗教和巫术活动中,被送上祭坛的牺牲者,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是肃穆而神秘的仪式的一部分,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这些牺牲者在不同的时代之所以会被挑中,据说是因为他们的纯洁无瑕,比较适合神灵的胃口。他们被当作礼物送出去,换来的是风调雨顺,阴阳谐和,四时吉祥。牺牲,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文明的一部分。即便是在革命时代,为了达成某个或具体或虚幻的目标,一茬一茬的牺牲者长眠于地下,化迹于无形,但他们的名字因被写入胜利者的历史而留了下来。即便是那些无名的牺牲者,也得到了恰当的处理。他们往往被吸纳于一个概念性的符号(比如烈士和纪念碑)中,而得到缅怀和纪念,从而象征性地融入到历史之中。

而在今天,牺牲者将注定要湮没无闻。

形形色色的个人,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们都死在历史之外,属于某个偶发性事件的一个后果。甚至没有人要求他们作出牺牲。他们是自动地成为了牺牲品。究其原因,无非是行为不当,或运气不好。

没有纪念。

没有追悼。

没有缅怀。

没有身份。

没有目的和意义。

用端午的话来说,就像水面上的气泡,风轻轻地一吹,它“啵”的一声就破了。有时甚至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的牺牲强化了幸存者的运气。他们的倒霉和痛苦成了偷生者的谈资。而牺牲者只有耻辱。

在端午看来,正因为今天的牺牲者没有任何价值,他们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牺牲者。这句话有点不太好理解。

实际上,家玉完全不同意丈夫的看法。她认为端午成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思考着这些阴暗的问题,对健康没有什么益处。而且,丈夫对社会的观感过于负面和消极。好像中国随时都会崩溃。

“崩溃了吗?”她严厉地质问端午。

“没有。”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丈夫之所以这样悲观,其实完全是因为他拒绝跟随这个时代一同前进;为自己的掉队和落伍辩护;为了打击她那点可怜的自信。他哪里知道,为了维护这点自信,为了让自己活得多少有点尊严,自己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丈夫把那首刚刚完成的《牺牲》给家玉看。可家玉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一边。无聊。她说。端午老羞成怒地叫道:

“你至少应该读一读,再发表意见……”

“哎哎哎,叫什么叫?别总说这些没用的事好不好?你难道就没有发现,马桶的下水有些不畅?打个电话叫人来修一修,我要去做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当她在阅读这份案卷,想到那个手里攥着父亲的衬衫而死去的孩子时,她的胸部一直在隐隐作痛。她流下了眼泪,不光是为那孩子。她觉得端午当初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当然,她也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有点不寒而栗。

近来,她总是被忧郁缠住。她被无端的忧虑折磨得坐卧不宁,端午反而夸她有进步。听上去更像是挖苦。

为了尽快让自己从这种恶劣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她给远在石家庄的小陶打了个电话。从他们在车站告别到现在,他已经给她发了十几条短信了。而她每次看到小陶的短信,都会像少女那样晕头转向。两颊发热,心脏怦怦直跳。他完全配得上“毒药”这个称号。

庞家玉拎着沉重的皮箱,回到了家中。若若手里托着那只虎皮鹦鹉,来给她开门。儿子望着她笑,既吃惊又害羞。他的眼中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钻石般的亮光。他长得一点都不像端午。

奇怪,要在过去,每逢家玉出差回来,儿子要么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将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要么立刻去翻她的旅行包,看看母亲又给自己带回了什么礼物。现在不会了,他已经懂得了害羞。当家玉试图将他揽入怀中时,他竟然微微侧了一下身,将背对着她。可家玉知道他仍然在无声地笑。

“爸爸呢?”她摸着儿子的头,朝端午的书房里看了一眼。

“去邮局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他怎么老是忘了关音响?你去把它关上吧,吵死人了!”

儿子刚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他看见儿子的额头上有一块紫药水的斑痕。

“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踢球时不小心蹭的。”

“瞎编吧。是不是佐助给啄的?”

儿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手里的那只鹦鹉,抖了抖身上铜锈般绿色的羽毛,警觉而充满敌意地望着家玉。

这只虎皮鹦鹉,是她有一次去西藏的途中,在经过一个名叫“莲禺”的藏族小村落时,从一个喇嘛的手里要回来的。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自从这只鹦鹉来到了家中,每当家玉逼迫儿子回答“你最爱谁”这样无聊的问题时,在儿子的答案中,她只能屈居第二位。若若还给这只鹦鹉取了一个日本名字。佐助。事实上,鹦鹉这类动物,并不像她当初想象的那样温顺。它常常在半夜里发出怪叫,听上去也不怎么悦耳。若若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不是被它啄出了一个个圆洞,就是毛衣的袖口散了线。家中到处是它的粪便。

若若十周岁生日那天,端午从花鸟市场买回来一个铁架子。铁架上端有一个铝制的横条(若若把它称之为空中走廊),约有三公分宽,五十公分长。横条的两端各焊有一个铁皮小碗,一只碗装松仁、瓜子或小米,另一只则用来盛放清水。一条细细的金属链缚住了它的爪子,另一端则固定在铁架上。这样,鹦鹉就可以在架子上安然散步了。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满地都是拖鞋,东一只,西一只。餐桌上堆满了儿子玩具车的拼装零件,吃了一半的发黑的香蕉,用过的方便面的调味包。电视机和电脑都开着。金鱼缸上的水草灯已经不亮了,缸壁上爬了一层褐色的水锈,里边的草早已枯烂。而那条她最喜欢的“黄色潜水艇”也不见了踪影。她蹲在鱼缸前看了半天,只找到了两条瘦弱的“红绿灯”。它们的游动,迟缓而虚弱,但一息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