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6页)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在了,现在懂不懂,现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讲得响一点,响一点可以吧。先生两面看了看,响了一两句,又是轻幽幽,轻下去,轻下去,肩膀靠过来,凑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脑子完全发胀了,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先生到底讲了啥,有啥要紧的细节,需要反复跟我讲,我等于,也已经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阿宝爸爸说,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阿宝爸爸说,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阿宝说,啥叫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阿宝说,哪里是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小阿姨说。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阿宝娘说,注意一点。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说,老虎皮呢。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阿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祭。阿宝说,啥。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身上无啥可当,当得精光,当剩一身短衫裤子,当到赤膊,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发抖的烟民,白粉鬼,男人女人,日夜号泣,最后缩到稻草堆里,不响了,不动了,穿堂寒风,呜呜呜呜刮过来,刮到冻煞,饿煞为止,然后嘛,普善山庄的死尸马车开进来了,死人掼到车子里,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烦躁说,不要再讲了,让我吃口太平饭好吧。阿宝爸爸说,总算朋友托人想办法,通了关节,保我跟先生出监就医,否则这两个人,准定是让马车拖进黄泉路,死到汪伪监狱,死到中国人手里,无地伸冤了。阿宝娘说,算了,不讲了,现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新社会,总归是好的。阿宝爸爸不响。全家开始吃饭。饭后,阿宝爸爸拿出一张地址说,阿宝,改日下了班,踏车子到复兴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个人。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上下看看阿宝说,找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阿宝走进去,南北走廊。女人撩开了朝南房间的门帘。正面是厨房,卫生间,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阿宝再敲,黎老师。南面女人拉开了帘子,仔细看。阿宝慢慢推门,慢慢进去,先一吓,一股霉气,房间居中,摆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发老太。阿宝说,黎老师。台面上,一双旧棉鞋,鞋垫,半碗剩菜,痰盂盖,草纸,半瓶红乳腐,蚊香,调羹,破袜子,搪瓷茶杯,饼干桶,肥皂,钢钟镬子,药瓶,咬了几口的定胜糕,干瘪苹果,发绿霉的橘子,到处是灰。阿宝说,黎老师。白头发一动不动。阿宝走近细看,老太双目已盲。阿宝声音提高说,黎老师。白头发一抖。阿宝说,听见吧。老太说,居委会小陈对吧。阿宝说,我不是小陈,我叫阿宝。黎老师说,阿宝。阿宝说,我是带信的,欧阳先生晓得吧,欧阳先生。黎老师想了想说,是有这个人,我晓得。阿宝说,欧阳先生要我先过来,望一望黎老师,欧阳先生,最近放出来了。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嗯,我是阿宝。黎老师说,是阿宝讲了啥,还是我做梦了。

阿宝说,是真的,欧阳先生是真的,叫我来看一看。黎老师说,不对了,欧阳先生,早已经镇压了呀。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廿几年前,先生已经公开镇压了。阿宝说,这是谣言,欧阳先生,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真的。黎老师说,啊。阿宝说,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精神也健。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黎老师说,镇压大会叫口号,开得热闹,就在我眼前,哪里会是谣言。阿宝说,先生是真的,已经放出来了,放出来了。黎老师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