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小阿姨说,公共场所晒太阳,不用摸钞票,刘老爷身上,老白虱比叫花子身上多几倍,太阳一照,白虱乱爬,刘白虱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掼,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伯说,解放后呢。小阿姨说,土改第二天,工作组走进刘白虱的天井,掘出银洋钿,肮尽肮是,发黑结块,一麻袋钞票,也已经发霉,白蚂蚁做窟,当然全部充公了,刘白虱当场死过去好几趟,工作组叫了刘家两个儿子,用一块门板,抬刘白虱参加清算斗争大会,结果呢,天主堂前面晡太阳这批穷瘪三,叫花子,新社会做新主人了,搬过来一块厚门板,压到刘白虱身上,六七个人爬上去,穷跳穷叫,跳了三刻钟,刘白虱吱吱吱叫了几声,压得像扁尖笋,海蜇皮一样,肚皮里一粒饭米碎也压不出来,断气哉。大伯说,这个人,确实是讨厌,铜钿眼里翻跟斗,早点投胎也好。阿宝说,压两扇门板,不大可能吧,刘白虱不是驼背。大伯看看阿宝,心情低落说,不许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这段时期,沪生出差少,夜里经常来看小毛。当时市民之间的往来,一般是直接上门,沪生走进大自呜钟弄堂,朝楼上喊一声,小毛答应,拿了两只杯子,下楼开店门。沪生走进理发店,杯子摆到镜台上,每人坐一只理发椅,转来转去,讲七讲八。夜里的店堂,等于小毛的客堂。

有一夜,沪生刚到店里,阿宝进来了,三人见面,比较意外。另一次,是阿宝带了小珍进来,气氛热闹,也稍微有点尴尬。四个人坐一阵,小毛就拉了沪生,走到门外说,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沪生说,可以。小毛说,沪生有了户头,也可以带到理发店来。沪生说,我不禁要问,啥叫“户头”。小毛说,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带过来,理发店比电影院,好多了,样样便当。沪生不响。小毛说,放心,店堂前门,只有我一把钥匙。这幢房子的居民,夜里习惯走后门,用不着担心。沪生不响。

夜里的理发店,非常静,楼上难得一声拖鞋响,然后更静,更暗。有次小毛说,姝华有信来吧。沪生说,基本不联系了,听说回来过一趟,住一个礼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变了。小毛说,樊师傅讲过,女人容易服水土。沪生不响。小毛说,姝华看书多,脾气怪,回来也应该通知大家,讲讲谈谈吧。沪生说,我听讲,姝华出去一年多,就跟当地朝鲜族小青年结婚了。小毛不响。一部24路电车过去,路灯光闪一闪,两个女青年推门进来,慌张里,带进一团夜风。小毛说,做啥。对方叽叽喳喳,谑浪笑傲,忽然不响了。小毛说,这是大妹妹,兰兰。大妹妹不响。也许发觉店堂里有陌生人,大妹妹比较警惕。小毛说,这是我朋友沪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近沪生面前看,拍了一记心口,说,啊呀,真是吓人。

沪生起来招呼。夜色朦胧,眼前两个女子,与记忆里相比,个子长高了,尤其兰兰,路灯光照出侧影,双十年华,嘴唇轮廓,肩膀的线条,娟好照眼。小毛说,发生啥情况了。大妹妹坐到2号理发椅子上,朝后一靠说,苦头吃足。兰兰说,下午跑出去,弄到现在才回来,太倒霉了。小毛说,夜饭呢。大妹妹说,还有心思吃夜饭,根本吃不进。兰兰说,我已经饿了。沪生说,饭总归要吃的,要么,大家去“四如春”吃一点。小毛说,请这两个人吃,等于白请。大妹妹推一记小毛说,讲得难听吧,我一直记得沪生的。

四个人出理发店,出弄堂,走进“四如春”饮食店坐定。沪生点了两碗小馄饨,两客炸猪排,两碗葱油拌面,逸兴遄飞。店里人少,大妹妹朝猪排上洒辣酱油,不动筷。兰兰吃得急,小毛与沪生吃拌面。等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说,我倒霉了。兰兰说,还有我。小毛放了筷子。大妹妹说,吃了中饭,两个人出去,等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想不到,后面有“暗条”,结果,捉了我跟兰兰,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到现在放出来。

沪生说,平白无故捉人,不可能的。兰兰说,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后一直有两只“摸壳子”盯梢,这两只骚男人,从余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紧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药一样,根本掼不脱,其实,我跟大妹妹一点不显眼,后面这两个死人,打扮比较飞,想不到,让两个“暗条”

发觉了,也开始紧盯不放,这就等于,路上一共六个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后面,两只骚货,再后面,两只“暗条”。六个人一路走,一路盯,一路跟,我如果早点发觉就好了,等走到南京路“大光明”,黄河路口,两个男人上来搭讪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发情了,发昏了头,我真是不懂,后面这两只骚货,啥地方好呢。大妹妹说,不许乱讲,我根本无所谓的。兰兰说,我得不到大妹妹信号,不晓得心相,闷头走到黄河路口,后面上来搭讪,刚开口叫一声阿妹。大妹妹听到,身体就不动了。大妹妹笑说,不许瞎讲,不许讲。兰兰说,我停下来,大妹妹一回头,就痴笑,我想不通了,吃瘪了。大妹妹说,乱讲,我会回头,会这样子笑吧。兰兰说,大妹妹,笑得像朵喇叭花。大妹妹说,瞎三话四,要我对陌生男人笑,我有空。兰兰说,笑得像朵栀子花,白兰花,我看得清清爽爽。大妹妹说,再瞎讲。大妹妹伸手就捂兰兰嘴巴,兰兰掰开大妹妹手说,真的呀,当时大妹妹看看背后的男人,笑眯眯讲,叫我做啥,有啥事体呀。大妹妹急了,伸手要打。小毛说,疯啥,让兰兰讲。大妹妹松开手。兰兰说,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只搭讪了这一句,也就是证据了,两个“暗条”,马上冲上来,一人两只手,当场捉牢四个人,走,进去谈谈,到“大光明”办公室里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讲,我的“招势”,“台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光了,我面孔摆到哪里去,国际饭店,大光明,包括工艺商品服务部,人本来就多,全部围上来看热闹,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小毛说,后来呢。兰兰说,准备到“大光明”办公室楼上去处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个人只能穿过南京路,直接关进人民广场派出所。

小毛与沪生不响。饮食店外面,24路电车开过,小辫子冒出火星。小毛说,以前我一直讲,天天野到外面去乱荡,蝴蝶乱飞,肯定会出事体,不相信,现在好了,哼,总算关进老派了。沪生说,后来呢。兰兰说,可以问大妹妹。小毛说,大妹妹讲。大妹妹说,关进老派,男女先隔开,先问名字,我当然讲不出,这两个男人叫啥,接下来,兰兰就说谎了,讲跟我大妹妹,是普通一般的朋友,互相根本不了解,后来还哭,软骨头。兰兰说,笨吧,人到这种地方,就要瞎讲八讲,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实,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几只老派,头昏脑涨为止。大妹妹说,搞啥呢,我本来就正大光明,听见后面有人打招呼,以为是熟人,以为是小学男同学,就算互相不认得,我跟陌生人讲几句,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