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此刻,整个店堂问,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好笑。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岁男女,所谓马路游戏,就是盯梢。通常风景,是两女相挽而行,打扮并不刺目,只让内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与兰兰,等于两只雌蝶,只要飞到马路上,就会引来两只雄蝶,两个上海男,青春结伴,一路紧跟不放,可以盯几站,十几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离,中途不发一言,但双方会有深度感应与了解。兰兰一贯是低头走,后面两男,究竟是英才,还是坏料,最后到底交往与否,由大妹妹来定。大妹妹并不回头,但脑后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说笑,一路不会朝后面瞄一瞄,心里逐渐可以下决定,这是内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怀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脚步就变慢了,让后面人上来,搭讪谈笑。如果脚步变快,对兰兰来讲,就是回绝的信号。这一夜,大妹妹最后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后面两男毫无意识,快步跟过南阳路,陕西路菜场,泰康食品店,左转,到南京西路,到江宁路,再左转,走得越快,后面跟得更快,紧盯不舍,距离逐渐接近,到“美琪”门口,后面两男终于靠上来。一般规矩的开口语,是称呼一声“阿妹”或者“妹妹”。兰兰低了头,大妹妹决定要交往,此刻一捏兰兰手心,等后面开口了,兰兰就可以痴笑。这一次,听到后面搭讪,大妹妹拖紧兰兰,忽然就朝前面奔。后面刚刚讲出,阿妹,小阿妹。兰兰已经明白,两人同时转头说,死开死开,死得远一点。话音一落,立即朝南阳路方向狂逃。后面两男一吓,立停,无奈高声斥骂说,骚皮,骚赖三,两只卖逼货。对前面两只蝴蝶来讲,骂声越来越细远,这种声音,也许是一种奖励。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结束。两个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旧笑个不停。小毛说,一点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说,这就是开心呀。兰兰说,太紧张了。大妹妹说,这两只男人,我一个不欢喜。

小毛说,我觉得比较怪,无啥好笑。大妹妹说,笑,就是开心懂吧,逃来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说,当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风,刮得蝴蝶东南西北,昏头碌冲。兰兰说,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着,表面随便,骨子里考究,日常藏青两用衫,元青中式棉袄罩衫,颜色,样子,相当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货,无光丝锦缎,暗纹罗缎,甚至元青羽绫,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裥,收腰,细节风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长裤,瘦,但不紧绷,粗看朴素,其实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烟灰派立司西装裤,稍微宽舒的裤脚,烫线淡,极其自然。面料不同,裤脚尺寸顺势来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条感,流丽标致,是不同的风情。秋冬季法兰绒长裤,据说改自爸爸的旧大衣,翻一个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无缝,穿得身架更妙,婷婷袅袅。大妹妹的原则,是“三少不包”,颜色要少,式样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后身要贴,但不可以包紧,这是相当独立的态度,用以抵挡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裤。一般服装店卖的大路货,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里,明眼人碰见,惊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帮裁缝”。大妹妹自小接触,对这一行的名称,料作,相当熟悉,满口行话,提起外国裁缝,缝纫机是叫“龙头”,剪刀叫“雪钳”,试衣裳叫“套圈”,“女红手”,专门做女衣,“男红手”,只做男装。大妹妹说,解放前,上海裁缝店,起码两千多家,成衣匠四五万人,吃裁缝饭,算起来有廿万人。小毛说,不可能的。大妹妹说,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缝,到城隍庙开晒袍会,是我爸爸讲的。兰兰说,现在国营服装厂,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讲,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样,当时上海女人,只喜欢洋绸,洋缎,洋绢,我爸爸讲起来,罗纺叫“平头”,绉纱叫“桃玉”,缑纱叫“竖点”,纺绸叫“四开”,最普通是竹布,不会有死褶。小毛说,裁缝剪刀,我听到过,叫“叉开”,竹尺叫“横子”。大妹妹笑笑。兰兰说,大妹妹记性太灵,光一个蓝颜色,大妹妹讲讲看。大妹妹说,蓝颜色名堂不算多,鱼肚,天明,月蓝,毛蓝,洪青,夜蓝,潮青,水色,河蓝。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装束细节,逐渐隐隐变化,静观上海,某些号召与影响,一到此地,向来是浮表,南京路曾经日日夜夜广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红绸,打腰鼓,头扎白毛巾,或时髦苏式列宁装,“徐曼丽”式工装裤,“布拉吉”,短期内,可以一时行俏,终究无法生根,因为这是江南,是上海,这块地方,向来有自身的盘算与选择,符合本埠水土与脾性,前几年以军体服装为荣的政治跟风,开埠后衣着趣味最为粗鄙,荒芜的煎熬,逐渐移形,走样,静然翻开另一页。大妹妹的爸爸,因为早期北方定都,奉调京师,上海一批轻工企业北迁,包括商务印书馆,出名饭店,中西服装店,理发店,整体搬场。小毛说,我不想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