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几个列车员,买不到票,安排坐邮政车,这是夏天的特别经验,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车门前两条长凳,聊天聊厌,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仔细看。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看信,相当有经验,先看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外表不论,折扇一样展开,从中拣出几封,等于打扑克牌,先选大小王,大牌仔细摆好,其他掼进邮袋。再伸进邮袋,挖出一大叠。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笔明白,“某市某区某楼某号某缄”,或“某省某市某单位某寄”,一般就是无价值的垃圾牌,塞进邮袋。留下来的信封,笔迹要羞怯,谨慎,娟秀,落款必须是“内详”两字,属于好牌。选五到十张好牌在手,人躺于邮袋上面动一动,头颈一靠,寻到舒服位置,交叉搁脚,抖个两抖,然后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的内文,对于陌生人还是莫名其妙,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于信上一扫,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风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读,张三李四,万寿无疆。抛弃。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抛弃。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人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一拖人梦者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Nil痕,对准太阳一照,但最终,一封滚烫的情书,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看见牛,几只白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出现姝华的面孔。司机鸣笛,进人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人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

沪生:原谅我迟迟写信。我一切好。带了几本书,一本《杰克?伦敦传》。下乡落户是朝鲜族地区,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极能干,家家窗明几净,来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动,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门外很远,雪地里不断鞠躬,颇有古风。离开上海去吉林的路上,发生一件大事,车停铁岭火车站三分钟,大家下去洗脸,然后列车缓慢开动。南市区一个女生,从月台跳上火车,发现车门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后面一节车厢,没想到一跳,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女生的腿皮完全翻开了,像剥开的猪皮背面,有白颜色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我昨天听说,她已经痊愈了,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几个女同学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这事叫人难忘。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沪生希望收到姝华的信,但心里明白,再不会有信来。姝华走前,归还几本旧书,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顿河故事》内,夹有一张便条,上面写: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这让沪生记起,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公园门口,一样贴满大字报,但越往里走,等于进入一个坟场,寂无一人,四顾旷莽,园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乐台,白森森依旧故我,旁边一口1865年铭记的救火铜钟,已遍寻不着,另有一条小径,上跨一座西式旱桥,静幽依然,满地黄叶。园西首,遍植梧桐,极自然的树冠,与行道树不一样,寒风割目,两个人寻了许久,总算于荒芜中,见到了这棵巨大梧桐,树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极其壮伟,两人无法合抱,虬枝掩径,上分五权,如一大手,伸向云天。沪生说,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里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总之,正巧100年了。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树上有一只斑鸠,鸣了一声,弃枝飞离。沪生拉了姝华的手,走了几步,姝华松开说,古代人,每趟看见乔松嘉木,心脾困结,一时遣尽,但是我仍旧觉得。

风景天色,样样不好看,浓阴恶雨。沪生不响,地上的枯叶发出响声,一个工人骑脚踏车经过说,几点钟了,快走吧,要关园了。沪生不响。一周以后,两人再聚静安寺,坐94路去曹杨新村看阿宝。上车并排坐定,车子摇摇晃晃,位子小,姝华看看窗外,靠紧沪生说,我觉得荒凉。车到曹家渡,上来两男一女,两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松的火钳卷发,留J型鬓角,军装,大裤管军裤,身背“为人民服务”红字绒绣的军绿挎包。另一男戴军帽,蓝运动衫,红运动长裤,军装拎于手中,脚穿雪白田径鞋,照例抽去鞋带,鞋舌翻进鞋里,鞋面露出三角形的明黄袜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链翻领运动衫。这段时期,无拉链运动衫,上海称“小翻领”,拉链运动衫,称为“大翻领”,即便凭了布票,也难以买到,只有与体育单位有关系的人员,才会上身。女生的领口,竟然露出里外三层,亮晶晶铝质拉链,极其炫耀,下穿黑包裤,裤管只有五寸,脚上是白塑底,黑布面的松紧鞋,宝蓝袜子,如果是寒冬,这类男女的黑裤管下端,会刻意露出一寸见宽的红或蓝色运动裤边——1966年的剪裤时代,已经过去。此刻三个人,处于1967--1970时代,小裤管仍旧是这个时期的上海梦,这身女式打扮,风拂绣领,步动瑶瑛,是当时上海最为摩登,最为拼贴的样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为精心考究的装束。姝华轻声说,色彩强烈。沪生说,是的。姝华说,漂亮吧。沪生说,这不议论。姝华说,过去纱厂里,江南女工穿蓝,黑衣裳,绒线大衣,像女学生,胸口别自来水笔,苏北女工,喜欢绿缎红绸,绣花鞋面,粉红袜子。沪生不响。姝华说,我觉得太土了。姝华的发际,撩到沪生耳边。沪生说,嗯。姝华说,此地又不是北京。沪生看看自己的军裤,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