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铁丝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况。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人做市面。小毛说,法国呢。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小毛说,嗯。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心里就平了,原谅车间里几只骚货,我舌尖头想讲啥,领袖早已经明白。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就写一写姆妈,可以吧。小毛点头。

小毛娘说,几年里轮不到劳动模范,眼看别人得奖状,搬到棉纺新村,住新工房,姆妈为啥不气,不吵。小毛爸爸说,老皇历,不要翻了。小毛娘说,要是别人,吵到地上打滚,出娘倒皮,骂山门,哭天哭地,姆妈为啥做不出来。小毛说,为啥。小毛娘说,荣耀不归我,归领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说,为啥女工经常吵。小毛爸爸说,女工只计较小问题,男工阴私,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说,为啥机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说,机器里爬上爬下,过去讲是不体面,难看的,不方便。小毛不响。小毛娘揩眼睛说,我当然也委屈,只是姆妈,这辈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帮人。小毛说,我记下来了。小毛看一眼领袖像,想起前天,银凤忽然走上楼来,看看五斗橱上这张像,银凤一笑说,比居委会还大呀。小毛说,姐姐,有啥事体。银凤说,姆妈呢。银凤的碎花薄棉袄,胸口臃肿,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银凤面孔一红,掩紧说,我走了。小毛不响。银凤就下去了。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电车,当当当,开了过去,听见二楼爷叔一声咳嗽,银凤上下楼梯,接水,然后变静。老虎窗外面,北风寒冷,听见西康桥方向,夜航船马达声,船笛声,苏州河叶家宅一带,河对面一长排粪码头,岸边的空舱粪驳子,吃水浅,甲板摇摇晃晃,高过防汛墙。小毛眼睛有点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场,即便闲难时期,过几个钟头,郊区送菜的黄鱼车,带鱼车,就要集中到达,一直吵到天亮,长寿路两边,东北西北,无数工厂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鸣钟居民十五支光电灯,一盏盏变暗,夜深了,棉被开始发热。

礼拜天下午,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大门口,有两个小姑娘跳橡皮筋,一个是大妹妹,另一个是隔壁弄堂兰兰。沪生看看门牌说,我寻三层楼小毛。兰兰说,我来带路,小毛功课做不好,罚写字了。

两个小姑娘,领沪生进了店堂。收音机播放本滩,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沪生走过一排理发椅子,到二楼,一扇房门敞开,银凤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楼。小毛听到响声,挡到门口,警惕说,做啥,快下去。

大妹妹说,人客来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兰兰背后的沪生,相当高兴。

两人到方台子前面,刚讲了几句,小毛一回头,大妹妹与兰兰手脚更快,拉开碗橱,每人捞了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小排。小毛气极说,快点滚,滚下去。两个小姑娘一串银铃,飞快跑过沪生身边,乒乒乓乓逃下楼去。沪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满眼是弄堂屋顶,两人讲了几句,也就下楼。二楼银凤拉开囡囡,胸口一掩说,出去呀。小毛说,这是我朋友。

沪生朝银凤点点头。

两人到底层,出了后门弄堂,顺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沪生讲到了大妹妹与兰兰。小毛说,一对馋胚。沪生说,我认得一个小姑娘,年龄比兰兰小,弹琴三心两意,喜欢看男女约会,荡马路。小毛说,这比兰兰懂事多了。沪生说,讲到脾气文静,我原来邻居姝华姐姐,不声不响,只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小毛说,我喜欢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沪生说,姝华姐姐抄诗,一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说,我同学建国,专抄语文书里的诗,比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这种,沪生说,这种革命诗抄,我爸爸晓得,一定会表扬。

小毛说,干部家庭的人,讲起来差不多,我同学建国的爸爸,是郊县干部,发现农村方面句子,要让建国抄十遍,像比如,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哆嗦。沪生说,这篇诗,我只记得一句,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小毛一笑。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这是新派正气诗。小毛说,讲正气,就是宋朝了。沪生笑笑不响。两个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苏州河,首次逼近,沪生比较振奋,西晒阳光铺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烂蒲包,菜皮,点染碎金,静静朝东面流。两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来船往,拥挤中,一长列驳船,缓缓移过水面,沪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来,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

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

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

小毛说,外国人写的。沪生说,姝华抄的。小毛不响。沪生说,是姝华一个表哥写的。小毛说,我听不大懂。沪生不响。小毛说,此地东面,是洋钿厂,洋钿厂桥,再过去,潭子湾,工人阶级发源地。沪生说,我晓得,这叫江宁桥,前面沪杭线,铁路与苏州河贴近,洋钿厂,就是造币厂,苏州河到此弯向南面,铁路一直朝东,当中是洋钿厂,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国会大厦。小毛说,大妹妹的娘,以前每H坐定这问房子里,做铅角子,壹分,贰分,伍分,哐瞠,哐瞠,机器一响,角子堆成山,后来生病,不做了。沪生说,难以想象。小毛说,角子,等于一堆一堆白石子,厂里一分不值,等于一堆螺蛳壳,我对大妹妹讲,如果让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笑,一面一个酒窝。沪生说,兰兰笑起来,也好看。小毛说,假使是夏天,现在就去爬洋钿桥,跳桥头。沪生说,我不敢。小毛说,“插蜡烛”,可以吧,两脚朝下,双手抱紧,眼一闭朝下跳。沪生说,等于跳伞,我父母是空军,这要训练。小毛说,讲到军队,现在比不过宋朝。沪生说,宋朝,有轮船飞机吧,可以马上解放台湾吧。小毛说,可以呀,章回小说可以写呀,台湾城,高收吊桥,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来,旗上一个“沪”字,鼓声再响,沪生爸爸拍马赶到,高喊一声,蒋家老贼,快快开门受死,免得本官动手,生灵涂炭。沪生笑笑。小毛说,我认得一个老头子,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钱家弄,手里有几百本旧社会连环画,借看,一本三分,有兴趣吧。小毛摸出一本《平冤耙》,开头印 “朝中措”词牌,繁体字,幽姿不入少年埸,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恨,孤梦清香。沪生摇摇头,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