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肾源(第4/4页)

突然现身的刘爱娣,不像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老人了。陈金谷不知她为何而来,本想步行回家的他,连忙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说是招待老战友,带她去了一家酒店,在一个包间坐下,细问究竟。

刘爱娣先是告诉他,自己得了子宫癌,已是晚期。化疗没有起到作用,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她看不了几回日出了,叫他不要紧张。然后才说此行的目的。

她说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是想死前悄悄看一眼他们的儿子!可他们的儿子在监狱,她只得找他。

原来她当年离开桦岭林场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孩子是陈金谷的。她那时太瘦小了,胎儿三四个月时,根本不显怀。她的月经一直紊乱,三四个月不来一次,也是常有的,所以没引起她的怀疑。她把自己偶尔的恶心,当作了胃肠不适。直到胎儿五个月时,她才感觉异常,因为她的腹部鼓了起来。她知道孩子很难打下来了,就是做流产,她也没有证明,所以她离开桦岭林场后,没回上海,而是到了桦岭林场北部的秀木工段,把陈金谷给她的一千五百块钱,给了张秀芹,在那儿产下了孩子。

张秀芹和丈夫是养蜂人,有三个孩子,刘爱娣是来此写生时认识这家人的。她跟张秀芹撒谎,说寒假时她独自住在教工宿舍,有天晚上一个男人撬门进来,将她强奸了,她怕事情张扬出去对己不利,没有报案,谁承想怀上了呢!张秀芹是个好心人,说你带着个强奸犯的孩子,回上海还怎么嫁人?干脆送人算了。张秀芹听桦岭林场的人说,龙盏镇一个杀猪匠的老婆做了绝育手术,正四处踅摸孩子,便想办法联系到她,孩子刚出满月不久,就让她抱走了。张秀芹怕王秀满忌讳,没说孩子是强奸的产儿。只是告诉她,这孩子的母亲是上海知青,跟当地人有的孩子,如今她返城,两方都不要这孩子,托她送人,永不相认。这样王秀满喜滋滋地把孩子抱走了。

他就是辛欣来!

刘爱娣回到上海后,在一家国营工艺美术店做店员,三十多岁嫁了个公交车司机。也许是上天报复她遗弃了亲生儿子吧,她再未怀孕。婚后第四年,丈夫和她离了婚,从此她就一个人过,把国营店靠黄了,也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死期临近,她不会想着来看孩子。当她从张秀芹那儿得知,她的孩子,被送给了龙盏镇一个杀猪匠家,便去那儿寻。谁知去了跟人一打听,这孩子却在狱中!她觉得孩子入狱,他们都是有罪的,所以来找陈金谷。她说自己活不过仨月,管不了儿子了,而以陈金谷的身份,等孩子出狱后,他可暗中相助,给他安排个工作。孩子有了稳定收入,就不会学坏了。

陈金谷答应了她,这并非发乎真心,而是习惯。这习惯是他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不管能不能办成的事,只要对方有求,都先答应着。

刘爱娣大概发现陈金谷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分别之际,她摘下帽子,让他看她因化疗而变得光秃秃的头,说:“你看,我都是黄土埋到脑袋的人了,跟骷髅没什么两样!你放心,我不会去你家,更不会跟别人说出这个秘密。可怜我这一场病,把辛苦攒下的二十万块钱,都折腾空了,没给孩子留下什么。我住的房子,是父母留给我和哥哥的。我死以后,房子归我侄子所有,已经做了公证。侄子负责料理我的后事,把我的骨灰带到插队的地方,撒在桦岭林场。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风景,都在这里。”刘爱娣扣上帽子,凄楚一笑,说:“我回上海后就不画画了,不然还能给孩子留下几张画。不过就是留的话,也没什么价值,谁知道我是谁呢。”

陈金谷最终要了她上海家中的电话,表示找机会去看她,而他没有把自己的电话给她。他要她电话的真正目的,是想三四个月后与她联络一下,看她是否活着。只要她死了,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个入狱的私生子。

四个月后,正月里,陈金谷忐忑不安地拨通了那个电话,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接的,问起刘爱娣,他有些不耐烦,说他姑母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以后不要往这儿打电话了。陈金谷放下电话的那刻,悲喜交集。

刘爱娣不在了,没谁知道他私生子的事情,可陈金谷的内心却未因此安宁。开春的时候,他有一次跟陈美珍通话,还装作无意,询问辛七杂的近况。陈美珍说辛七杂倒挺好,就是他们抱养的儿子不着调,是笆篱子的常客,这不刚出狱,跟他老子学宰猪呢。可仅仅一个月后,辛欣来就犯下命案。陈金谷看着通缉令上儿子的照片,那特有的小眼睛,那难看的鼻子,甚至是耳朵的轮廓,都比陈庆北更随他,他的心颤抖了!

徐金玲跟儿子讲完陈金谷和刘爱娣的故事后,陈庆北骂了一句:“该死的老爷子——还有这花花事!”

徐金玲说,她和陈金谷的想法是,跟辛家人摊牌,告诉他们只要辛欣来与他们联系,就让他自首,他们会想方设法,帮助他脱掉死罪,认下这个儿子,然后给他家一大笔钱,让辛欣来在监狱中过得舒服,不受人欺负。当然前提是,辛欣来必须捐肾。

陈庆北冷笑一声,对母亲说:“老爷子糊涂了,您也糊涂了?他还没死,在岗在位,私生子的事情要是张扬出去,他就是问题干部,就得背处分,连人大政协的位子都保不住!还敢认什么儿子——笑话!再说了,一个杀人犯,配做我们陈家的儿子吗?配做我的兄弟吗?!”

徐金玲眼泪汪汪地说:“那咋办?你爸需要他的肾!有了他的肾,你才能彻底解脱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等死,我也偷偷让医生给我化验过了,我的肾跟他不配,不然我舍得给他一颗!没有你爸,哪有咱今天的富贵日子啊。”

陈庆北“哼”了一声,说:“那小子的肾当然得要!他是杀人犯还好呢,直接判他死刑,想办法不让他上诉,尽快执行。取死囚犯的器官,不是啥秘密,咱连买器官的钱都省下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徐金玲看着一脸阴笑的儿子,第一次感到陌生,也第一次感到害怕。

陈庆北立即带着父亲的血样离开林市,他回到松山地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的血样,悄悄与存在案犯数据库中辛欣来的血样,做DNA比对,确认他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后,他率领着刑侦支队几名精干的刑警来到青山县,与当地公安局一起,联合展开了对辛欣来的大搜捕。

他给干警们下的命令是——抓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