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你要死灭吗(第2/3页)

罗圈腿插嘴了:“革命军还不如红胡子有用?”

月光照进窗来太暗了!当时没有人能发见罗圈腿发问时是个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开始:“革命军纪律可真厉害,你们懂吗?什么叫纪律?那就是规矩。规矩太紧,我们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着不准去……哈哈!

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枪柄哩!“

他说到这里,自己停下笑起来,但是没敢大声。他继续下去。

二里半对于这些事情始终是缺乏兴致,他在一边瞌睡,老赵三用他的烟袋锅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赵三大不满意起来:“听着呀!听着,这是什么年头还睡觉?”

王婆的尖脚乱踏着地面作响一阵,人们听一听,没听到灯罩的响声,知道日本兵没有来,同时人们感到严重的气氛。李青山的计划严重着发表。

李青山是个农人,他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只说着:“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来,起来救国吧!革命军那一群‘学生’是不行。只有红胡子才有胆量。”

老赵三他的烟袋没有燃着,丢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说:“对!招集小伙子们,起名也叫革命军。”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白,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做革命军,他无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乐地不停地撩着胡子。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织“镰刀会”同样兴致,也是暗室,也是静悄悄地讲话。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

同时,站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

乡间,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你的女儿能干得很,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妒嫉横过心面。

他有意弄响烟袋在门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阴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灭了自己。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王婆已是在垂泪的境况。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救国,义勇军,革命军,……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快鸡叫的时候了!赵三的家没有鸡,全村听不见往日的鸡鸣。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见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东村那个寡妇怎样把孩子送回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老头子好象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

稍微沉静一刻,他问平儿:“那个人来了没有?那个黑胡子的人?”

平儿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动着生力,他却睡了!爹爹的话在他耳边,象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赵三立刻动怒起来,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他失望。

王婆一点声息也不作出,象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来,王婆又问他:“那孩子死的时候,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对你讲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死”说“活”……她也想死是应该,于是安静下去,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浸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终于她接受了!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和象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满在上面的零散的纸张,她全接受了!另外还有发亮的小枪一支也递给王婆。那个人急忙着要走,这时王婆又不自禁地问:“她也是枪打死的吗?”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因为急走,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里。

有时她竟任意丢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着,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好象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枪。她被恫吓着慢慢颤栗起来。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枪杀死。她终止了想,她知道当前的事情开始紧急。

赵三仓皇着脸回来,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烧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着马蛇菜。她开始掘地洞;听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乱,把镰刀头插进土去无力拔出。她好象要倒落一般:全身受着什么压迫要把肉体解散了一般。过了一刻难忍昏迷的时间,她跑去呼唤她的老同伴。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她想起别人的训告:——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

那个黑胡子的人,向她说过的话也使她回想了一遍:——你不要叫赵三知道,那老头子说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日本兵继续来过十几个。多半只戴了铜帽,连长靴都没穿就来了!人们知道他们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观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觉地退缩在赵三的背后,就连那永久带着笑脸,常来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长,她也不认识了。临走时那人向王婆说“再见”,她直直迟疑着而不回答一声。

“拔”——“拔”,就是出发的意思,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袜。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鸡,没得寻到,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杀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门前,或者是歇凉,或者是它走不动了!它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缝际,小伙子们去抬它,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说:“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子留着吗!”

李二婶子在一边说:“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样。”

二里半说:“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们宣誓的日子到了!没有寻到公鸡,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小伙子们把山羊抬着,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着山羊走来。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过一个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