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文星去精神病院看宝姝,宝姝已基本恢复了神态,她一看见文星便显露出了满怀的欣喜,紧走几步就停下了,文星看见那种欣喜慢慢地从她身上退去了,像家乡的风吹散山上的那些白云,他的心也一下就往下沉去。宝姝不进也不退,文星向她走去,宝姝便往后退去,文星停下,她也停下,让文星抓不住,靠不拢,近不了身。

“宝姝,我是文星,专门来看你。”

宝姝不答言,也不进退,行尸走肉一样立而不动,文星便看清了宝姝那张脸,那张鬼一样吓人的脸,以前的宝姝,那么光芒四射,那么滋润流淌的宝姝哪里去了呢?谁杀了她,谁灭绝了世间那么美丽的精灵。让她变成这张鬼脸来撕扯文星的灵魂,来敲打文星的情爱!

文星站在那里,等待宝姝向他走来,宝姝却毫无牵挂地转身走了,任文星怎么呼唤她的名字,她连头都不转一下。

文星回到桃花寨了,工作组的同志们正在编制调查方案,他没有到乡政府去,也没有去找舅爷,而是独自一人去了官寨,在官寨,他和天宝、阿姝谈官寨,谈地主,最后说到了土司。

在南洋读书期间,他除了攻读自己的专业以外,更多的是扎在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之中,他从中悟出了文化的政治意义、社会意义、经济甚至于生态意义,让他对文化难以割舍,在研究民族历史中,他对他的民族肃然起敬。以前,他看不起这个民族,认为人太少,分量轻,除西夏以外,这个民族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耀眼的东西,如今他才知道,这个民族的那种坚忍不拔、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的精神构成了中华文明十分灿烂的部分。

在桃花寨,他钻进地下水系,从干渠到分渠,从分渠到每一家的取水口,再从取水口到每户人的水系连接通道。从水渠出来,他爬上了最高碉楼,详细研究碉楼从设计到建造,从墙体到窗户,从楼梯到巡廊,从这座碉楼到另一座碉楼;从碉楼上下来,他又钻进每一户人家,从柱到墙体,从梁到柱,再从一楼二楼三楼去解读那些枪眼、刀洞,楼与楼为什么必须相接,碉与碉为什么必须相望,水与水为什么必须相连,户与户为什么必须相通,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必须服从冷兵器时代战争的需要,服从战而不胜、安全撤离的需要,把生存放在首位,由于这个民族对生存的细致设计,才使得她没有在漫长的历史中消失,没有在他族的攻击乃至于各族的夹击中灭亡,完成了这个民族一次次的延续和本能的续写。

他从寨里走到岷江河边,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包上,看见不息的岷江浩然东流。他就想啊想,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民族、多么睿智的民族呀,桃花寨的的确确是这个民族智慧的完美体现,彰显了这个民族的生存理念、建筑哲学、审美标准、群体意识,实在是一件建筑史上的瑰宝,应该好好地发掘。

从河边归来的路上,他又突发奇想地掉头爬上了西风寨。

他站在西风寨的老鹰崖上,放眼而望,西风寨被一圈圈绿色裹着,一幢幢碉房就掩映其间,时隐时现地如一座深藏不露的古炮台,炮台与炮台之间便是四处林立的碉楼,有的雄赳赳地站立在碉房中,被称为家碉,家碉多的可达四根五根,传递着家兴业大、人丁旺壮的信息;有的直挺挺地矗立在蓝天下,横空而去,傲视苍穹,被誉为寨碉,成为西风寨幸福和吉祥的守护神;有的孤守山梁,独处溪畔,迎风而啸,临水而站,视为风水碉,接风纳水,护山佑江,让这方好风水养育这方老百姓;还有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自己拔得很高,常与云舞,时与鹤伴,这便是信号碉了,一有风吹草动,桑烟缭绕,告之敌情,一直到很远的地方。

文星从来都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这山这水这楼这碉,他怎么都想不到以前让人恨得咬牙的穷山恶水,如今却又让人感到亲切和融入,这些碉浓缩了一个民族一段非常耀眼的历史,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单独时是一座古堡,集中时又成为一个城堡,西风寨就是城堡的缩影。临近黄昏时,那些从山而归的洁白的羊群,那些由田而回的农人从夕阳的余光中悠然自得地走进这幅水墨丹青之中,炊烟袅娜而起,淡淡地在空中羽化开去;入夜,西风款款吹来,让寨子舒缓地进入恬淡的温馨之中,匀匀的酣声被风吹出很远很远。

晚上,文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被这些东西鼓荡着、激动着,没有想到啊,家乡有这么多让他可以去遐想,可以去描绘,可以去挖掘,可以去创作的地方,这些东西要是都用创意文化去做,做出来该是多么好的一件至臻艺术品呀。他在心里构思着一个方案,两个方案,但都不中意,他还找不到感觉。

早晨,他急匆匆地又爬到石纽山上,在禹王庙的残垣断壁中去寻找那些旧年的香火给这位伟人留下的思念的余温,去聆听伟人给大地的谆谆告诫。他站在山脊上,西望岷江,湍湍江水澎湃入怀;东眺岷山,座座奇峰威武奔放。是啊,这应该是出伟人的地方。从石纽山下来,他又去了洗儿洞,清流自上而来,红水因洞而彩,能听见大禹那划破天宇的啼叫,也能看见他喝令江河的怒吼。从洗儿洞再向西北方向行去,绝壁上面便有“禹迹”的古书真迹,墨香穿越时间的隧道沁人心脾,那些在石壁上自然而成的纹路构成天书似的人文崇拜,表达了这个崇拜过女人,或这个从姜姓部落走过来的民族的齐天接地的自然叙述。

文星没有回去,他坐在刳儿坪上,任由江风沐体,任由岷江洗炼,他相信神禹圣帝会在这时给他力量开他心智启他慧根成全他,同时也成全这个民族伟大的梦想、久有的夙愿。风从耳边吹过,越来越大的风扑打着他卑微的躯体,让他感到暑热顿消,爽哉快哉,乐哉神哉,能在伟人出生的地方透过时间的隧道和伟人对话实在是一生的幸事。他眼前呈现出大禹骑黄龙顺江而下的画面,雄姿英发,成竹在胸,天下平安由此而生。

文星整夜整夜地想这些东西,想让这些折磨得他心花闪闪的东西成为一件件商品,成为一个个景点供人们去品味,去观赏,去留意。但几天之内他总找不到一点什么可以兴奋的地方。他在百思不得的情况下,又爬上了涂禹山,看了涂山氏后,他又到禹碑岭去看那树将碑包裹的奇观,人们的思念如水而泛呀。他抚摸着树,抚摸着碑,都是凉凉地往心里钻。

他把心里的这些话跟妈妈讲,妈妈啥话也不说,只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他只好和武生讲,父亲说:“去找你舅舅吹吹。”